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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巧——大学毕业30周年随感

类别:小小说 日期:2016-8-22 21:42:37 人气: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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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碰巧

  ——大学毕业30周年随感

  戴建业

  这一生的五十多年里,什么倒霉的事情都让我碰上了:刚出生不久就碰上了所谓“自然灾害”,刚上学不久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刚中学毕业就碰上了“上山下乡”,等到结婚的时候便碰上了“计划生育”,混成了教授又碰上教授大贬值——如今人们都把“教授”称为“叫兽”。一生中唯一的亮点就是碰上了七七年高考,而且瞎猫碰上死老鼠正好碰巧考上了,成了一度自我感觉良好的“七七级大学生”。

  七七年高考是我命运的转折点。过去对自己能考上大学多少有几分得意,好像考大学是靠自己的本事和努力,现在我才明白这一切纯属偶然——我考大学不是凭“才气”而是靠“运气”。在我们这个变化无常的社会里,即使国家主席刘少奇也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我们这些草民难道凭个人的才能和努力就能够改变自己的一生?假如毛主席是在年逝世,假如邓小平推迟五年才恢复工作,假如推迟十年才恢复高考,七七级大学生中很多人就会与大学无缘;假如七七年我在考场上做错了几道数学题,假如考试那一天我患了重病,假如不允许“黑五类”后代参加考试,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电脑前码字,也许在建筑工地上码砖,不会像现在这样在讲坛上夸夸其谈,也许在农田或车间里卖命。

  可见,不是你“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道路,而是你碰巧搭上了什么样的“顺风车”,社会没有给你留下多少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错过了这一趟“时代列车”,你的人生从此就可能赶不上“正点”。萨特认为任何人都有选择的绝对自由,人生的命运取决于自我选择,人生的价值取决于自我设计。就我这五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来看,萨特的理论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我的一生总是在被动地适应社会,很少主动的自我选择和精心的自我设计。幸运与倒霉比艳遇还要偶然,成功与失败比中彩还要碰巧——

  一黑色幽默:“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在万恶的旧社会”,我祖父曾经出任麻城商会会长,由于家境相当殷实,父亲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不过,家父显然不是那种识时务的俊杰,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干嘛鬼使神差地出任“国军”的中级文官?年随所在部队逃跑到福建沿海,他还没有来得及逃走就当了俘虏。父亲说不是没有撤退到台湾的机会,是大多数官兵不愿意背井离乡,他们部队一整个师全部起义投诚。不管是起义还是被俘,反正都不是什么“光辉历程”。一失足便成千古恨,这一抹不去的历史污点,后来成了他一生赎不完的“原罪”,在“国军”中短暂的得意,换来他后来大半生的不幸。幸好我舅舅是家乡很有威望的干部,文化大革命以前父亲好像没有受到过迫害。乡亲对我们一家都很友善,只是父亲的心情却一直抑郁寡欢,从我记事起他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地富反坏右”不时接受训斥只是例行公事,并没有多少人找父亲的麻烦,尽管家中常常“瓶无储粟”,日子倒过得十分平静。

  和现在大多数家长一样,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情极为迫切,对我的文化教育格外重视,很早就教我认字、写字、读书。我还不太明白与这些数字的时候,他就强迫我背乘法口诀表。父亲最常用的教育方法就是拳头,只是偶尔才改用一下巴掌,他打我身体的部位也比较固定——打我头部最为得心应手,只在母亲抗议后才“仁慈”地改打屁股。年龄那么小根本不懂“七七四十九”是什么意思,父亲也没有耐心给我细讲所以然。小孩背乘法口诀本来就特别吃力,在父亲面前背书又异常紧张,越紧张就越是背不出来,仅仅背诵乘法口诀表我就不知挨了多少顿痛打。这样,父亲就是我儿时最大的“阶级敌人”,很长时间我都把他当作魔鬼,还不时与伙伴们一起交流各自对付父亲的办法。

  对父亲只是恐惧,对读书则是厌恶。一看到书本就头皮发麻,只要不在父亲的眼皮底下,我绝不会读书、背书、写字、做题。父亲性子又很急,我发蒙时间比别的同伴都早,刚一上小学我就厌学,一年级上学期常常因病旷课,半是真病,半是装病。母亲从没有上过学堂,一生相信“庄稼为大业”的“真理”,看到父亲读书越多越受罪,看到我一上学就骨瘦如柴,不知是痛恨读书还是心疼儿子,她做出了一生中最了不起的决断——让我休学一年。第二年去重读一年的时候,因我的基础比其他同学要好,老师觉得我没有必要复读一年级,很快就跳升到二年级听课。

  不久,伟大领袖就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父亲也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打击,没完没了的戴高帽挨批斗,没完没了的政治审查,没完没了的检讨认罪……父亲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自己也成了“黑五类”的“狗崽子”。多亏家乡小学师生的“阶级觉悟”不高,除了不能加入少先队外,我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歧视。个别同学骂我“狗腿子”属小孩的恶作剧,我们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从没有排斥过“黑五类”后代。我儿时一直感到十分孤独,并非校方对我有组织的孤立,主要原因是我自己生性孤僻。

  小学阶段我是走读,天天在父亲的魔掌之中。在外面别人天天折磨他,回到家里他又天天折磨我,总想培养我“持之以恒的毅力”,强迫我天天晚上要练字读书做题。他越强迫我做什么,我就越讨厌这样做。老实说整个小学阶段我都没有开窍,对任何书都没有半点兴趣。如果在读书做题与吃狗屎之间二选其一,我当时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吃狗屎。那时全国所有学校都不注重学习成绩,而且成绩太好还可能戴上“白专”帽子。不像如今中小学这样病态,经常给班级或年级同学的考试成绩进行排名。我记忆中的小学好像没有什么正规考试,也不知道班上哪个同学成绩最好,自然也没有觉得自己成绩很糟。小学不喜欢读书学习,感觉不到任何学习压力,所有学习压力都来自父亲。

  到初中时文化大革命不断“向纵深发展”,“读书无用论”也日益深入人心,连冥顽不灵的父亲也“深刻”认识到“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革命道理”,从此不再过问我的学习。不知什么原因,家中在“破四旧”后还有些线装书,父母怕这些旧书惹祸,偷偷将它们都烧掉卖掉。父亲不再强迫我读书,学校也不管我们读书,我真正成了“长在红旗下”最幸福的人,我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就是在这时候培养起来的。

  人是一种十分奇怪的动物,没人逼着学习的时候我反而喜欢学习,没有书读的时候反而渴望读书。我在生产队劳动时帮着记工分,帮着会计分稻谷,自己逐渐学会了加减乘除,不知不觉中我爱上了数学。劳动归来我一个人在家里补习小学算术和初中数学,初中后期我的数学成绩已经相当冒尖。升高中时我遇上了麻烦,我们当地的土政策规定,像我这种“黑五类”的小孩不能上高中。正好有个表哥是大队“二把手”,妈妈找她这个有实权的侄儿帮忙,我才好不容易升入高中念书。到高中后我处处走运,我的数学老师阮超珍和她的丈夫都是华中师范大学毕业生,阮老师不仅业务能力很强,而且对教学认真敬业,看到我喜欢琢磨数学题,还特地送我《初等代数》和《初等几何》。可能上帝也对我十分关照,高中时邓小平复出工作,我正巧赶上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湖北黄冈地区各县的基础教育水平很高,我们一所乡下中学里就有不少华中师范大学毕业的教师,我的物理、数学、化学老师都是华师毕业生。虽然免不了受“五七指示”的干扰,虽然语文教材内容“左”得出奇,虽然政治课的比重很大,但我们那里的教学大体上还算正常。我在班里的数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想不到校方竟然还组织了一次全校数学竞赛,我在二千多名高中同学中取得了好名次,学校还在校门口贴出大红喜报。那次数学竞赛获奖的前三名七七年都考上了大学,漆家福兄现在是北京中国石油大学著名学者,鲁里程兄是成都铁路局高级工程师,只有我还是个普通教书匠。

  在高中我是学校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的各科学习成绩相当平衡,数学、物理、化学和语文老师都对我青眼有加。激励我学习语文和写作的动力有点滑稽,我暗恋同年级的一位女同学,一看到她我心就怦怦地跳。她的数学成绩不好,但语文和作文比较突出。她那时常阅读的一种文学杂志是上海办的《朝霞》,我总找机会向她借这种杂志,为了和她在一起有共同话题,她的《朝霞》我每期必借,借后每期必读;为了能配得上这位天使,我还发愤学习写“散文”,写“诗”,写“小说”。高中快毕业那年办大字报,我不知从什么地方东拼西凑“写”出了一组“诗歌”,还照当时报纸上“外二首”的样子依样画葫芦。大字报贴出来后有同学夸我这几首诗“很美”,我一发神经就寄到了一家小报,没想到报纸编辑比我还神经——把我这几首不知从哪儿拼出来的“诗歌”发表了。我在家乡那个小地方一夜成名,全然忘了这几首“诗”是拼凑的,还装模作样地做起了诗人梦。

  中学阶段我偷偷摸摸读了不少“黄色小说”,像《红楼梦》、《水浒》、《西游记》、《今古奇观》,像《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苦菜花》、《暴风骤雨》,还读了不少苏联和俄罗斯小说。我们班上胡利畅同学兴趣偏重文科,他阅读范围相当广,作文又写得非常棒,记得高二时他就在读郭沫若新出的《李白与杜甫》,我还从他那儿把此书借来翻过一遍,这是年文革中一本“与时俱进”的学术著作。由于利畅兄比我们大两三岁,班上浓厚的读书风气可能与他的领头效应有关。另外,各班同学相互交换文学书籍,学校老师也很近人情,课堂上没收的那些“黄色书籍”,只要写份检讨书便物归原主。当年读书不是为了考试,没有压力就读得很从容,读得从容就能品出味道,我自己从阅读中的确尝到了乐趣,也从阅读和写作中培养了语感,自己对语言的审美能力就是这时候养成的。诗歌、散文和小说我也写得很勤,写得越多就写得越好,我的作文总是得到老师的表扬。

  上大学后重读自己中学时写的那些东西有些脸红,一想起当年的作家梦和诗人梦就觉得荒唐。华师近几天正在进行期末考试,平时书房到处堆的是报纸书籍,我抽空把其中有些用不上的家伙扔掉,翻箱倒柜时发现了一张发黄的草稿纸,竟然是三十多年前的烂诗稿。我早将过去已发表和未发表的少作都付之一炬,没想到还有这四首“漏网之鱼”。我把它扔到了废旧书报中,太太又把它拣了起来,她认为这几首诗有“纪念意义”。它们大概写于74年我高中毕业前后,最迟是在我77年参加高考之前,稿纸的下方还印有“麻城县白果公社夫子河分社”(见附图)。如果说真要有什么“纪念意义”的话,那就是这些诗歌能够证明国家对一个中学生的洗脑是多么成功:它们完全否定了个体的价值,而高度肯定集体的作用,把每一个人只当成革命的螺丝钉,离开了集体不仅孤寂无援,个体甚至失去了存在的依据。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20岁前我充满了“正能量”,自己的心灵成了国家政治的容器——党给我大脑里填充的都是“革命”、“斗争”、“批判”、“敌人”之类的“红色”内容,当然还给我送来了“幸福”和“自豪”——“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没有解放”、“台湾同胞在受苦受难”。现在把这几首诗抄在下面,算是自己高中岁月的留影:

  小溪(外三首)

  是那么乐观坦荡,它从不担心——

  一旦奔入大海将会消失自己的身影;

  因为它深深地懂得:

  只有投身于大海自己才能获得永生。

  孤雁

  别怜悯它!让它去哭泣,让它去哀鸣,

  平时在雁群中它总以不凡自命;

  今天,让它尝一尝孤寂无援的苦头吧,

  不然,它怎能吸取逃离集体的教训。

  梅花

  别误会哟梅花,我来欣赏你,不是

  因为你那疏影横斜的瘦诗人风韵,

  是我在革命的征途上有点疲倦了,

  来看看你如何与狂风暴雪抗争……

  瀑布

  从不悲观失望,更不止步倒退,

  尽管过去的道路几经曲折;

  为了奔向理想的目标,纵身跳悬崖——

  虽然粉身碎骨,却是壮怀激烈!

  现在想来,要不是“碰巧”遇上了文化大革命,我必定不会写这些烂诗,中小学要是像现在这样一切为了考试升学,先父必定对我更加严厉,我对读书必定更加讨厌,我必定宁可当农民工也不愿意继续读书。“棍棒底下出天才”是中华民族最混蛋的教育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伟大领袖真是我的“大救星”,我也深切体会到了“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二反讽:“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

  年高中毕业,我便成了“回乡知识青年”——是个“青年”倒问心无愧,有多少“知识”则只有天知。农村孩子谁不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滋味?但伟大导师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谁又有狗胆不回到这个广阔天地中去呢?即使大城市青年也未能幸免,何况我这个农村青年?

  回乡务农倒没有什么可怕,那时最可怕的就是饥饿,劳累加饥饿让人觉得生不如死,今天的年轻人体会不到那种苦况。妈妈把干一点的粥饭留给我和弟弟吃,她总以红苕、南瓜、野菜充饥。家里只有过年才能吃到一些鱼、肉、鸡蛋,食用油每人每月只供应三两,年成好的时候供应半斤,一日三餐吃得再饱,转眼就饥肠辘辘。天天中午十一二点和下午五六点时,我就饿得两眼发花,天旋地转。刚回乡那年夏天“双抢”时节(抢割早稻、抢插二季稻),我两次饿得昏倒在地。

  多亏天无绝人之路,还是我发表的那几首烂诗帮了自己的大忙。“农业学大寨”运动中,我们县在夫子河开始了大规模的移河改道工程,需要会写广播稿又会丈量土方的青年,也就是要“能写会算”的人。谢谢母校向家乡领导推荐了我,接到通知的当天我就来到工程总指挥部报到。在指挥部里,我工作起来夜以继日,写宣传稿和讲话稿准时准点,算土石方又快又精细。总指挥朱书记对我十分欣赏,他到外面检查工作常常带上我,他的大会发言稿差不多都由我代写,我俨然成了他的“私人秘书”。

  现在有些人把文化大革命时期看成社会平等的乐园,未经历过那个岁月的青年说这种话是出于无知,经历过那个岁月的人还要说这种话就是无耻。在工地上劳动我整月见不到荤菜,顿顿都是伙夫给我们打饭,顿顿饭我都没有吃饱过。在工程指挥部里天天有鱼肉吃,用餐时可以随便添饭。我的收入也比农民高多了,农民一天最高只有个工分,每个工分只有分钱,一个男壮劳动力一天只挣五毛,用时下的话来说那时很多人是“五毛”。我虽然还不是吃商品粮,但除了每天得个工分外,每月还有元人民币补贴,吃饭又不用自己掏钱,不时还能买到一点免票的食物和用品。当时元人民币是个不小的数目,一个初级工人一月也只二十多元工资。文革时在任的领导有很多特权,腐败起来一点也不加掩饰。只要哪位上级领导夸奖某生产队的“芝麻长势不错”,等到榨油后队里必定要给该领导送一担麻油。从吃到穿的日用品,百姓样样都得凭票供应,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领导干部,却能为自己弄到一些额外的紧俏物资。那时领导干部不时兴包二奶,但很多领导和女下属“心心相印”,某某干部喜欢某某女孩时有耳闻。倒霉的总是“国家主人”,享乐的从来都是“人民公仆”。由于能给领导“提草鞋”,我多少也算是沾了一点“官气”,我家里从此不受人欺负。工地上各单位都希望我能多报道他们的“先进事迹”,所以每个小土皇帝对我都很客气。

  深知自己的“出身不好”,指挥部领导对我没有冷眼相看,使我对这些领导格外感恩。与在工地上累死累活的中学伙伴相比,我的处境简直像梦游天堂。为了报答领导的关心,我时常深更半夜写新闻宣传稿。自己的稿件能被县、地区和省广播电台采用,通讯报道能在上级报刊发表,就是我最大的成就和快乐。哪怕工作再忙再累,我都要坚持读文学作品,读革命导师的选集,读鲁迅的小说杂文,坚持写诗歌、小说、报告文学和通讯。

  文革时期,我只求能够活命,只希望免于饥寒,哪敢奢望去追求自己的爱好,更没有想到去过另外一种生活,自己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也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的“活法”。真诚相信“全世界人民都在受苦受难”,我当时的“幸福指数”非常高。现在回过头来审视当年的日子,真正做到了“党叫干啥就干啥”,领导叫我怎么写就怎么写,从不搀杂一丁点自己的主观意见,事实上我那时一丁点自己的主见也没有,我是领导表里如一的“应声虫”。什么民主体制、思想自由、个体独立,统统都在我的精神视野之外,自然也就不会成为我的追求目标。

  “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这句名言是对现实一种无情的反讽。文化大革命时农民的生存空间其实极其逼仄。“起得比鸡还早,吃得比猪还差,干得比牛还苦,跑得比马还快”,这几句话是时下人们对跟团旅游的调侃,把它们移来形容从前农民的生活倒更为贴切。“翻身得解放”的农民兄弟,成年累月死死捆绑在生产队里,外出办事还要到大队或公社开介绍信,否则出门以后就寸步难行;精神和言论空间更近乎零,谁的言谈要是稍微离经叛道,谁要是胆敢和上面“对着干”,马上就会被打成“反革命”,轻则挨批斗,重则坐班房,甚至可能丢掉性命——“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改革开放后的这几十年,农民到城里当“农民工”虽然受尽了窝囊气,虽然又苦又累又报酬低,但他们的日子比三四十年前可说是两重天——收入比从前高,生活比从前好,人身比从前自由。现在他们至少能“我的身体我作主”,今天不高兴可以不上班,大不了爷少拿点钱,明天发觉老板太小气,立马就可以辞职不干,反正走到哪里都是农民工,辞职又不影响“行政级别”和“技术职称”。当年“人民公社”里的农民,没有辞职的自由,也没有辞职的底气,甚至还没有“不高兴”的权利!

  由于自己的“出身不好”,我在政治上没有“发展前途”,我本人也不是搞政治的那块料,这辈子我最大的官衔就是“家长”,兄弟们常嘲笑我怕老婆,很可能至今还是个“副家长”。“农业学大寨”移河改道工程结束后,我借调到母校教初中数学和语文。我业余写作更加勤奋,发表了一个独幕剧《拾麦穗的风波》,还发表了一些诗歌、散文和小小说。今天用艺术的眼光来看,这些“文学作品”全是图解概念,目的是宣传党的方针政策,与文学根本就沾不上边。

  记不清是七七年下半年什么时候,突然听说大学招生即将停止“推荐选拔”,马上要恢复文革前的高考制度。这个消息是从母校校长口中听到的,他本人也说自己是“道听途说”,大家都对此将信将疑。我对上大学本来就不抱任何希望,即使真的恢复高考也轮不到我,“黑五类”这样的后代怎么可能参加高考呢?在文化大革命前,“黑五类”后代上大学也有诸多限制。没过多久,《人民日报》就报道了恢复高考的决定,并且我这样的青年也有资格参加考试,这对我来说真是大喜过望。当时离高考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我边工作边看高考相关书籍,记得还看过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主编的汉语语法书。我和身边的同学都没有把高考太当一回事,尤其是我本人不相信自己会被大学录取,当时社会上还把阶级成份看得很重。带着无所谓的轻松态度进入考场,自己对考试结果还比较满意,但不敢像有些同学那样信心满满,同学老师询问时我一概都回答说“还可以”。

  考后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村里干部突然通知我去体检,说是我过了录取分数线。头天父亲逝世,次日就接到体检通知,此时此刻我真是悲喜交集。因历史问题连累了儿子的前程,父亲一直觉得愧对我们兄弟,他去逝时可说是“死不瞑目”,要是多活一两天他就会带着微笑离开人世。父亲生前不合时宜,去世也不是时候,除了认命他又能怨谁呢?

  我高中班主任袁老师是我们华师校友,到填报志愿时找他商量,他不假思索就叫我填报“华中师范学院”,也即现在华中师范大学的前身。他对我描述华师桂子山如何宁静优美,教学大楼如何气派敞亮,还说有栋教学大楼是圆顶建筑。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从来没有看到过圆顶房子,对这栋圆顶教学大楼自是无限神往。上大学前,我的梦想就是把农村户口转成商品粮户口,最想进的学校就是麻城师范学校,由于那时麻城县只有这所中专可以转户口,哪还敢奢望读大学呢?要是能被华中师范学院录取,那我无异于一步跨进了“共产主义”。毫不犹豫,我第一志愿就填报华中师范学院,第一专业就是我现在供职的中文系。

  接到华中师范学院录取通知书时,我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我们县里“农业学大寨”,不是在山坡上挖梯地,就是把池塘填起来造梯田,不是开山辟岭,就是移河改道,要么就是修筑大坝,现在看来没有一样不是在破坏自然环境——青山被挖成秃岭,清泉被污染成浊流,活水被弄成了死水。不过,那次移河改道虽对家乡有害,却对我个人“有益”。要不是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要不是我们县里启动了移河改道工程,我哪有机会进工程指挥部写通讯报道?在农村那个“广阔的天地”里,不是累得半死,就可能饿得半死,我哪还有精力去写诗歌小说,又哪有心思去演算数学,当然七七年也就考不上大学。说来滑稽,我这个梦幻中的“诗人”,“碰巧”成了那个荒唐岁月的“幸运儿”,这倒应验了“国家不幸诗家幸”那句名言,你说这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三灰暗的日子:入学与“退学”

  考取大学的几个高中同学都是读理科,只有我一人不仅读文科,而且还是上师范学院。我们民族自古都讲“尊师重教”,但骨子里却瞧不起教书先生,古代早有“人到教书尽了头”的俗语,文革中又流传这样一个“段子”:一个公社书记对一位中学女老师说,“好好干,将来我提拔你去当营业员”。可见,古人认为无路可走才会去教书,“文革”时期教师的地位还比不上营业员。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没兴奋几天,就有亲戚和同学给我泼冷水:“干嘛不读理科呢?”“你怎么喜欢教书?”更有一位哥们直言不讳地说我不该读师范院校。虽然自己还沉迷在作家梦中,但我对自己的选择开始多少有点怀疑和后悔。我一遍遍反问自己:是否走对了道,却入错了门?因为七七年湖北省高考,文理科语文和数学是同一试卷,唯一的分别是前者考史地,后者考理化。我基本没有偏科,高中时的理科成绩可能比文科要好,后来才阴差阳错想当诗人。至今我还不知道自己高考的总成绩和分科成绩,估计数学分数比语文还高。高中母校也有些老师认为我不该读文科,更不该读师范学院。

  女人就怕嫁错了郎,男人就怕入错了行。入学前我就对自己是不是走对了路十分狐疑,对自己能不能成为作家也没有谱,当了作家后是个什么样子更心中无数,上大学前我根本没见过任何一个作家和诗人。填报师范学院是一时兴奋,选择中文专业更属幼稚冲动。如果填报志愿时不是咨询袁老师,也许有人建议我报经济之类的时髦专业,或报金融会计之类的挣钱专业。如果父亲还健在,他也不会让我去当什么作家诗人。选什么专业,报什么学校,在我的确有点“碰巧”。

  看来,报考大学和选择专业,很有点像情场上谈恋爱,没有追到手的才有神秘感,有神秘感才觉得有吸引力,牵了手的就成了“家常便饭”,因而也就不知道去倍加珍惜。

  录取通知书写明第一年在华师京山分校就读,报到后才发现这所分校建在离京山县城还有几十里的乡下,京山这个丘陵地区与我们麻城老家十分相像——转来转去还是没有离开乡村。农村孩子更向往大城市,我高中录取的同学都在武汉,京山校区和周边环境让我失落感很强。高中毕业后,我是家中挣钱糊口的顶梁柱,我到京山上学,家中只有多病的老母和念中学的弟弟,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我自己在班级和年级中也不合群,主要是我的方音大家听不懂,交流起来十分困难。到京山头一个星期,与喻志丹等同学一起爬山,我说这个地方“最美丽”,大家居然没有一个人听明白。起初我以为是大家嘲笑我,后来才知道自己的发音与普通话相差太大。种种因素凑在一起加重了我的困扰,外人看来我是“七七级”“天之骄子”,我自己却整天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更要命的是,我连续几个月严重失眠,看书和写作也了无兴趣,读什么作品都觉得没有味道,写任何体裁的东西都不满意,甚至觉得大学生活也非常无聊。大学一年级上学期上当代文学课,老师在课堂上差不多讲了一个学期的毛泽东诗词,再没有比这更乏味的文学课了。可能是自己情绪太不好,而不是老师讲得太糟糕,连自己喜欢的文学课我也厌倦了。小说诗歌实在读不下去,我后悔原先没报考理科,于是给本部教务处写信,要求转到数学系或物理系,校方回信称没有这样的先例,并要求我“培养专业兴趣”。我们六班班主任是刘兴策老师,我到刘老师住的平房里倾诉自己的苦闷,最后向他提出退学申请。我想回家复习下届重考理科,但这话没有对刘兴策老师挑明,我怕引起他的误解。刘老师听说我要退学十分吃惊,刚刚期中考试成绩我门门优秀,可我的退学理由是自己读不好中文。刘老师说考上大学很不容易,七七级又是令人羡慕的年级,你目前的成绩还不错,辅导员对你也没有任何负面评价,你这样主动要求退学实在太轻率了。没有多久我又向刘老师第二次申请退学,刘老师再次拒绝了我的请求。刘老师待人热情、细心、和蔼,我每次和他谈话都感到温暖,是他的鼓励和温暖避免了我荒唐的退学悲剧。在京山的半年真是度日如年,晚上难以入睡,白天昏昏沉沉,医生说我是神经衰弱,现在才知道那是严重的抑郁症,甚至已经严重到了有想自杀的极端倾向。

  京山半年是我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这次毕业三十周年聚会,同学们都到京山重温旧梦,我一个人没有随大家同去,那段日子不堪回首,我再也不想见到京山!

  原先说要在京山呆上一年,多亏同学们齐声反对,半年后就回到了武汉华师本部。暑假过后来到桂子山报到,我到校的时候是夜晚八点多钟,第二天一起床我就去找高中班主任曾说过的那栋“圆顶教学大楼”,连问几个同学都说不知道,有的还说华师没有圆顶大楼,几经打听才知道就是物理系原先的教学大楼,现在改成了全校的行政楼。看到楼上那个小圆顶,我真是哭笑不得。

  学习和生活环境变了,我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但仍然事事都提不起精神。没有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来桂子山本部后我们年级开始上英语,我在中小学从没学过汉语拼音,更没有正儿八经学过英语。别的同学是怕记英语单词,我的麻烦是元音和辅音发不准,每一个英语单词的发音我都拼不出来。最怕老师点我拼单词和读课文,我们班的英语老师是宋淑蕙,她每次都要点人用英语对话,这对我就像是大难临头。刚开始用的是一种油印教材,我一看到它便心里发怵。分班时我被分到了年级英语慢班,慢班里大多是年龄较长的同学,我可能是这个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这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我特地请室友李建国兄帮我补习英语,我们一人搬个小板凳,在西区五学生宿舍的树下对口型,念元音,发辅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学会发音。学了几个月才能念出单词拼音,在课堂上还头一次得到了宋老师表扬。事实上,李建国要算我半个英语启蒙老师,毕业时他还把自己的英语小辞典送我作纪念。

  由于把精力转移到了专业和英语学习,加之我坚持天天跑步,大约过了一年多时间,我逐渐走出了抑郁症的阴影。二年级以后我就觉得春暖花开,阳光明媚。

  现在想来,三十多年前要是糊里糊涂地退学了,以当时的精神状态我很难再考上大学。要不是碰巧遇上刘兴策这么耐心的老师,我今天的人生肯定潦倒凄凉。患了抑郁症和要求退学这件事,只有我和刘兴策老师知道。此时此刻,我在这里向刘老师鞠躬谢恩。

  四实习:丢人现眼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走出抑郁症大约一年多时间,我们年级就开始了教学实习。记得新年开学后的一天夜晚,全年级开实习动员大会,散会后我一个人带着重重心事踽踽独行。上大学前我是中学的代课老师,对教学实习本应成竹在胸,照说与那些没有教学经验的同学同台试讲我可以稳操胜券。可那年中文系在我老家麻城没有实习点,全年级的实习学校大多在武汉市内。和我一起生活三四年的室友,尚且难听懂我的“普通话”,让武汉青少年听我讲课岂不像听天书?大家明白,教学实习对师范生来说非同小可,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大学毕业生的工作还是由学校分配,实习成绩绝对影响以后工作分配的好坏。在一个男权主宰的社会里,男人和女人的价值取向大不一样,“工作”就是男人的“终身大事”——有了好工作不愁没好老婆,就怕有了好老婆却没好工作。这种情况在今天似乎变化不大,现在的青年男女比我们当年更要“理性”“现实”,因工作而与女朋友分手的男人不少,因女朋友而放弃工作的情种不多。实习对我们未来的工作如此重要,谁还敢对它掉以轻心?实习动员大会的那天晚上我彻夜失眠。

  我们班分为三个实习小组,有个组的实习学校是华师二附中。我们组的实习学校是武汉粮道街十四中学,实习指导老师是教现代汉语的吴永德教授,实习组长就是经常嘲笑我方音的李建国。我与室友邓衍明分在同一个初中班,班主任王迎跃是位数学老师,也是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知性美女。邓衍明是我们六班的“四大美男子”之一,和这位美男子走在一起,本来就有“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的自卑感,加上自己的“普通话”又说得“太有个性”,因此,与邓兄的积极自信相比,我开展班主任工作不够大胆,内心胆怯做班上的学生工作便畏首畏尾。事后想来,和邓衍明在一个班实习简直是个灾难,如果与室友王祖国或雷中祥同在一班,我的信心和感觉一定会好许多,这两位仁兄的“英俊”程度与我基本不相上下。

  起初,王迎跃老师对我和邓衍明的态度表面上还算“不偏不倚”,一个星期以后明显就感觉到有点“冷热不均”:对我只是相当“客气”,对邓则颇多“温情”;和我只谈“工作”,和邓则兼聊“生活”,所以,邓衍明很快就进入了实习“角色”,而我的实习工作一直都“不在状态”。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教案备好了很快就要登台讲课,课堂教学最能检验师范生的“综合实力”。我讲的第一课是《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尽管我的教案得到了语文老师和吴永德老师的称赞,我对自己的讲课还是没有信心。在老家时我口头表达能力其实很强,来华师后被班里和寝室的同学笑怕了,一开口讲话就憋得脸红。一个星期二上午的第一节课,我一走进教室就很慌乱怯场,一开口同学们就暗暗发笑,一念课文同学们就笑得前仰后合,连我们实习组的同学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不知道那节课的分钟是怎么熬过来的,从小到大没有像那样丢人过,我真想钻进十八层地狱,无颜面对那些小孩,面对自己的师友,面对江东父老。

  下课后吴永德老师把我叫到实习组办公室,首先肯定了我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坚持上完一节课的“勇气”,接着分析我这节课存在的问题。他说主要是方音太重,一读课文同学们就觉得我的发音很怪,一分析课文学生又听不懂我讲的内容,所以整个课堂不是起哄发笑,就是死气沉沉。另一个问题是我完全没有放松,我的教态和语音都很僵硬,举手投足都有点怪模怪样。他还在听课笔记本上记下了几十个字,这些字我的发音与普通话相差太远,如“永”、“玉”、“橘”、“仰”、“菊”、“矗”、“白”、“纯”、“碎”、“浮”、“默”、“贼”……用了一两天时间,吴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我的发音,有些字音我怎么也读不准,有些字音念准了,整句读起来又变成了方音。仅仅念“永”字就憋得我全身出汗,吴老师也急得摇头叹气;我已经完全绝望,吴老师好像也不抱希望,但口头上还在鼓励我:“别泄气,世上无难事,只怕没恒心。”

  登台讲课两周以后,我班上有一位学生的母亲跑来跟我的语文指导老师大吵大闹:“如果还让那个小戴老师讲课,下周我女儿就不来上学了,这个老师讲课她一句也听不懂。真不像话,让这种人来误人子弟!”当时我正好就在旁边,她并不知道我就是那个“误人子弟”的“小戴老师”,否则说不定她要对我破口大骂。这一幕不知实习组是否有人看到,这件事我始终没让吴永德老师知道。报喜不报忧的“优点”人人皆有,只是在这一点上《人民日报》比我还要在行。

  等“闹事”的家长走后,语文指导老师安慰我说:“小戴,你的业务能力还是很强,你的教案备得非常漂亮,你回到麻城老家一定能做个好老师。”听了她这番安慰,我真想一头在墙上撞死。一离开麻城我就不想回麻城了,“谁不说俺家乡好”这话太绝对,我家乡算是穷山恶水,不然怎么会出那么多闹革命的将军?再说,上大学前我在老家的“相好”是个武汉知青,我上大学不久她也回到武汉,即使我愿意回老家,她又岂肯再回麻城?

  实习的多天里,我几乎夜夜失眠。

  正当我在讲台上上演“悲剧”的时候,实习组的其他同学却忙着排练“喜剧”。如今不管哪所大学里都是阴盛阳衰,那时我们年级和班里却是男多女少,所以很多女同学后面都有一群追求者和暗恋人。叶翠蓉同学与我们同在一个实习组,而且她此时又正“名花无主”,实习组里至少有两个老兄正跃跃欲试——李建国和雷中祥都名列其中。是否付诸行动尚不得而知,但雷中祥喜欢叶翠蓉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雷兄外表谈不上风流潇洒,但骨子里可是柔肠千结,像他这种男人一痴情起来就痴得要命。只可惜,这位老兄在情场上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与我们年级另一才子李旭兄属于同一种恋爱类型:只运球,不投篮。

  建国兄是另一类采花者,头脑灵活,伶牙俐齿,是情场上敏捷的狙击手,谁要是不幸成了他的情敌,即便躺着也要中枪。就算你与恋人正在谈婚论嫁,他也可能从密林里杀出来“横刀夺爱”。他对叶翠蓉早有“好感”,到实习的时候才露出“苗头”。这家伙在恋爱这种事情上最能“知行合一”,一经决定便雷厉风行。有一天他勇敢地邀叶“出去走走”,想不到叶翠蓉不冷不热地对他说:“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有什么好走的。”李兄这位情场上的常胜将军,这次竟然败得一塌糊涂,“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听建国兄在宿舍里哭丧着脸倾诉,我们因此为他难过了好几天,后来因此调侃了他好多年。

  说实话,叶翠蓉的确值得他们暗恋和追求,她给我也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实习时她那从容大方的教态至今还历历在目。在校念书的时候,任绍文和叶翠蓉与我们寝室的同学分在一个小组,大家经常在一起参加政治学习和课程讨论。任绍文是我们的大姐,毕业前又得知她与熊忠武正在热恋,忠武兄在我们班上一直威信很高,我们这些小弟弟无不把他视为兄长,因此,尽管任绍文是年级不折不扣的美女,大家对她可不敢有“其他想法”。叶翠蓉年龄上与我们十分相近,每次讨论发言她都雄辩滔滔,叫人不得不由衷佩服。聪明的女孩很多,纯朴的女孩也不少,又聪明又纯朴的女孩在这个世界上可不好找。不过,我更多地还是欣赏她的才情与灵气,那时我早有自己的“相好”,即使没有“相好”也不敢吃天鹅肉,比起她的口若悬河来,我是个结结巴巴的笨蛋,连李建国这样的活跃分子,她都不想陪他“出去走走”,更何况像我这种组里的“实习差生”呢?顺便说一句,从王玲玲大姐到王莹丽,我们六班的女同胞毕业以后,在家里是贤妻良母,在单位是业务骨干,可惜只有任绍文一人成了我们的“嫂夫人”,其他所有人都成了人家的新娘。在我们六班开花,在其他地方结果,情何以堪!当然,造成这种局面双方都有责任,我们男同胞不敢豁出去“冲锋陷阵”,女同学又不愿放下身段“暗送秋波”,一方少了点勇气,一方多了份矜持,致使“两好”最终不能合成“一好”。悲催!

  言归正传,还是来说说与我同在一个班实习的邓衍明吧。姓邓的这混蛋是那次实习最大的赢家,他实习成绩门门优秀早在预判之中,抱得美人归则实出意料之外,让自己的指导老师自愿降格为自己的女朋友,情场上这般魅力和手腕我心悦诚服。这小子脸蛋好外加演技高,除了服输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是实习小组唯一的输家,组里所有同学的实习成绩不是优秀就是良好,只有我一个人是“合格”。雷中祥和李建国实习都有上佳的表现,情场失意不过是“题外损失”,热恋和失恋只算实习的“场外花絮”。回校那天我与实习组长建国兄还大吵了一架。然而,吵架归吵架,成绩归成绩,如果较真起来,我的实习成绩可能还不够“合格”,我不只拖了全实习组的后腿,也给母校华师中文系丢了脸。老祖宗传下“丢人现眼”这个成语,好像专门为我这次实习“量身定制”。

  实习归来,十分迷惘。当作家对我已是浮云,当教师也变得希望渺茫,我一遍又一遍地自问:“路在何方?”

  五考研:无奈之举

  据传,海明威曾半是自负半是俏皮地说过:天才写,庸才教,蠢才听。我至今没有找到这句话的出处,也许是别人添油加醋的附会。不管是出自何人之口,这句话并非完全胡说八道,学术与创作虽然没有可比性,但研究李白的学者与李白本人,其意义和地位显然不在同一层面;靠讲授海明威混饭吃的教书先生,又哪能与海明威本人同日而语?当然最高层次的思想家容当别论,作家和诗人更新我们的感性,思想家改变我们的世界观。

  过去我没有想过要考研究生,更没有想到要“搞学问”,既没有这个野心,也没有这份才气。我的人生理想是到报社当记者,心有余力再写点小说和诗歌,从没有把教书作为自己的职业选项。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无论教中小学还是教大学都没有什么意思。法国古代流传这样一则笑话,某人很长时间没有出来露面,一位老朋友四处打听他的近况,有知情人告诉打听者说:“这位老兄不是死了,肯定就是教书去了。”可见,“教书”和“死了”没有太大差别。

  我为什么最后想到要考研究生呢?说来心酸。

  同窗四载,室友之间虽免不了偶有磕碰,但我们六七个哥们相处得倒是相当融洽。各人成长环境不同,相互年龄差距较大,可大家并没有什么隔膜和顾忌,每当茶余饭后,我们几条光棍便海阔天空地胡侃:议时政,谈读书,讲趣事,聊女人……回首当年这种“兄弟怡怡”的美好时光,环顾眼下弟兄们天天在家侍候老婆的黑暗日子,“大学生宿舍”简直就是我们这一生中的“桃花源”。我们六班许多同学是我的诤友和益友,或对我的生活多有照顾,或对我的读书很有帮助,或对我的学习常加鞭策,至今想起来仍然感到亲切温暖。室友中我和王祖国交流最多,一是我觉得他比较聪明,大家都戏称他“小黑格尔”,他也觉得我不是太笨,正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因而彼此多少有点惺惺惜惺惺;二是他基本能听懂我说的“普通话”,所以很少嘲笑我的麻城方音,与他交流起来比较轻松随便;三是他的性格比我还要孤僻,在同学中不是那种场面上的“名流”,我们大家都彼此彼此,在一起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因此,同寝室三四年来彼此形影不离——“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从个性上说,我喜欢并渴望和同学们交流,可是,只要在教室和寝室一开口,我的方音就会引来嘲笑,越被人嘲笑我就越不敢开口。有一天学英语学烦了,室友刘国斌对我说:“建业,干脆你把麻城话教给我吧,我听你说话和听英语差不太多。”为了避免被同学模仿成为笑柄,每天早晨背古文和英语,我总是跑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至少要“侦察”一下左右有没有同班或同年级的人,这才开始朗诵和背诵,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人跑到元宝山将军村背书。有一次我在寝室朗诵刘禹锡的《乌衣巷》,一不小心让李建国听见了,姓李的模仿能力又很强,当天夜晚熄灯后他便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遍:“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逗得寝室的兄弟们哄堂大笑。又有一次我在学生宿舍五栋前面的树下朗读徐志摩诗歌,又被李建国“偷听”到了,他夸张地模仿我那种独特的麻城方音,“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只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反而让人大倒胃口。

  现代汉语这门课的普通话部分,对我来说是不可翻越的“蜀道难”。朱道明老师教我们普通话,记得有一节课她老人家点同学们起来朗诵课文。李建国的普通话说得比较标准,那天我叫他坐在我旁边,轮到老师点我的时候,他细声念一句,我大声跟一句。朱老师还不知道我们在作弊,她以为是旁边的同学在说闲话,马上说:“大家不要说话,听建业同学朗诵。”李建国一“不说话”,我也就“不会说话”。周围的同学都抿嘴哧哧暗笑,那尴尬的场面叫人无地自容。

  班上同学拿我的方音开涮已成习惯,我被调侃多了也感到比较“自然”,刚开始对调侃我的同学十分恼火,调侃久了就变得非常麻木。但是,同学们的调侃可以满不在乎,以后的工作难题又如何面对?特别是实习铩羽而归之后,这一问题变得异常严峻。我对自己能否当个好老师毫无信心,去行政部门做秘书又很不情愿,文革结束后已经没有“活命”的生存压力,我不愿再回到衙门里当领导的跟屁虫。

  左思右想后才决定考研究生,读研究生后人生或许有更大的回旋空间,将来的工作也可能有更大的选择余地。实话实说,考研是我在穷途末路时的无奈之举。

  能否考取研究生尚属未知数,但大三以后我有些有利条件。譬如,英语我已经从慢班进到了快班。我托王玲玲大姐从北京带了一本《英汉小辞典》,那本辞典共多个单词。白天拼写单词,就寝后在床上默背,背了忘,忘了又背,大约用了一年多时间,我从第一个单词背到最后一个单词。这些单词后来成了我阅读英语专业文献的基础。我学的虽然基本是哑巴英语,但阅读文献大体还行。三年级下学期我读了不少英语简写本小说,记得第一次读懂这种简写本小说时,自己不知有多高兴。英语是读研的拦路虎,此时我觉得它并不是那么困难。

  专业课我虽然常常喜欢逃课,但每次逃课都是在图书馆看书。与现在大学生只看教科书大不一样,我们七七级同学专业基础课都学得还比较扎实,如古代文学、文艺理论、外国文学和现代文学等,大家都读了不少经典名著。古代文学几个任课老师的课堂教学都很吸引人,由于自己过去喜欢写诗,所以我对唐宋文学稍稍熟悉一些。文学批评和文艺理论课,我们班的同学特别重视,彭立勋老师讲美学后还激发了大家学美学的热情,李泽厚《美的历程》刚一出版,我就跑到书店去买了一本,还跟着其他同学一起到武汉大学去蹭刘纲纪先生的美学课。室友王祖国喜欢看理论书籍,对我的影响可能更为直接,我后来理论兴趣的养成,既有时代风潮的鼓荡,也有老师在课堂上的指引,还有王祖国这些同学的影响。

  当时准备考研不是因为有浓厚的学术兴趣,不是因为有强烈的学术追求,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人生出路。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庸人和俗人,未曾立志搞“大学问”,只是决心过“好日子”——这才是我报考研究生的宗旨。

  哪知天遂人愿,我又碰巧考上了!

  读研究生后我才惭惭明白自己喜欢干什么,自己能够干什么,社会需要什么。一旦意识到自己是个百无一能的书呆子,喜欢读书却没有才气,想搞创作又缺乏想象力,从此不再天马行空地幻想。逃避教书最后又不得不回头教书便是我的人生结局。《警世通言》中那句名言道尽了人生的无奈与辛酸:“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六人生:一切都由上帝说了算

  一位法国思想家认为人的一生全由“偶然”组成,“荒谬”就是人生的本质与真相。细细想来,从出生一直到进坟墓,我们从来都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还没有与我们商量的时候,父母就把我们给生下来了;还没有经过自己签字同意,我们就被拉到火葬场去报到。假如我们不想在此时此地出生,假如我们不想患上癌症怪病,假如我们不想穷困潦倒,假如我们不想要这对男女做自己的父亲母亲,假如我们不想做男人或不想做女人……所有这些都由不得我们自己作主,一切都要等老天或上帝说了才算。

  单说我个人吧,我一生的每一步都是“碰巧”——要是高中时我喜欢的那位天使不爱文学,我肯定就不会发愤学习写作;要是我办墙报时拼凑的那几首烂诗没有被小报发表,我肯定不会幻想当什么作家诗人;要是不曾幻想当作家诗人,我肯定不会填报中文系;要是我在中文系读书时能言善辩,我肯定不会去报考研究生;要是没有去读研究生,我的人生肯定就是另一番光景……

  前天我读到的一篇科普文章,统计了世界上三百多名百岁以上的寿星,发现这些寿星的饮食习惯和生活习惯千差万别,他们之中有人喜欢大睡懒觉,有人喜欢跑步锻炼,有人喜欢吃肥肉,有人不沾荤腥,有人喜欢早睡早起,有人却是地道的夜猫子。医学家现在发现寿命的长短,约70%取决于各人先天的遗传基因,约30%才受制于后天的生活习惯。每个人的遗传基因不就是“碰巧”吗?你“碰巧”遇上了什么样的爹妈,他们就会赋予你什么样的遗传基因。理论上人人应当生而平等,现实中人们却一出生便不平等:有人生在皇宫,有人出自茅屋,有人天生丽质,有人丑陋不堪,有人才华卓越,有人愚昧迟钝……这一切并非由于本人的勤奋努力或疏忽大意,完全取决于冥冥之中的遗传“碰巧”。

  在一个“无法无天”的社会里,国家的未来尚且没有任何确定性,个人的未来更难有可以把握的预期。一个领袖的个性就能决定社会的风尚,一场政治风波也可能改变国家的发展方向。此刻正刮着北风,下刻没准吹来东风,谁知道呢?我们的人生由不得自己选择,“人生规划”往往都变成了“人生笑话”:盼长生的最后短命,希富贵的反而贫困,想高升的后来贬官,求美名的到头来臭不可闻……当然,你可以给自己的人生下注,但掷色子的上帝才决定输赢,整个过程都充满了极大的偶然性,“碰巧”左右了我们的一生。连神机妙算的诸葛亮,在人生的赌场上也没有任何胜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他对老天的埋怨,也是他对人生的哀叹。

  不仅成败充满了偶然,婚姻也完全由于“碰巧”——其喜剧形态是“巧合”,其正剧形态是“凑合”,其悲剧形态是“苟合”。“买金的偏撞不着卖金的”,所以婚姻总是怨偶多而佳偶少。我们常说的男女“终身大事”,其实比大妈上街买菜还要随意、随机、随便。每人组成家庭不是在自己同学同乡同事中“就地取材”,便是托身边的亲人友人熟人帮忙介绍,大妈上街买菜总要到菜市场上货比三家,她可以精明地讨价还价,还可以冷静地东挑西拣。除非碰上了“三年饥荒”和“文化大革命”那样极端贫困的年代,否则,蔬菜的货源肯定比男女对象的“货源”要充足得多,因而买蔬菜比谈朋友有更大的选择余地。麻烦还不仅是周围没有多少可供选择的对象,而且还在于根本不知道应找什么人做自己的对象。你观察一下周围的男女就会发现,糊涂蛋也清楚自己喜欢吃什么菜,明白人却不明白自己应该娶(嫁)什么人。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婚姻必然是一种人生的遗憾:当我们结婚的时候,自己并不知道应找什么样的人;等自己明白应找什么样的人时,我们通常又不可能再去结婚。男同胞择偶主要听从“下身”使唤,凭道德理性来择偶的男人,不是“圣人”就是“病人”。我们不是因为结了婚才有冲动,而是因为有了冲动才去结婚。在这点上,女性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没听说过“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吗?人们总以“千里姻缘一线牵”来解释婚姻中的“巧合”现象,实际上,“天意”便是给我们牵线的“媒人”,婚姻便是上帝为青年男女“乱点鸳鸯谱”。难怪有时“碰巧”把鲜花插在牛粪上,有时“碰巧”让武大郎娶到潘金莲,弄得成家的男人往往抱憾“生小不相识”,婚后的女性更常常感叹“恨不相逢未嫁时”。

  既然人生的成败、穷达、祸福、姻缘、寿夭,统统决定于一些极其偶然的“碰巧”,只有白痴才会为得失而焦心,因穷通而烦恼。无忧无虑地过好自己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才称得上世间的“通人”和人生的“达者”。

  兄弟们,七七年我们“碰巧”搭上了时代的“便车”,这才有缘聚首华中师范大学桂子山头,沐南湖雨露,染桂子清香,让我们珍惜自己的过去,也珍惜自己的现在吧。我们这跌跌撞撞起起伏伏的一生,如果赢了,别得意;如果输了,别在意!

  附记:

  “七七级”绝非一篇文章可以说完,人生苦乐也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想说的东西太多了,反而不知从何说起。去年毕业30周年聚会上,同学们一致决定要编一本纪念文集,聚会一散“决定”便成了“不定”,纪念文章自己也迟迟没有动笔。四天前,王泽龙兄在餐桌上向我催稿,说《广西日报》社长李启瑞同学对此非常热心,文集拟送商务印书馆出版。于是,我这几天昼夜奋战,匆匆草成此稿,以此纪念那个激动人心的岁月,感谢当年的授业老师,怀念桂子山上的同窗。

  ..8深夜于武昌

  (节选自《我的1977》王泽龙汪国胜主编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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