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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一旦进入便终身难戒:为啥文学如“鸦片”?

类别:小小说 日期:2016-8-20 19:59:59 人气: 来源:

  本活动为搜狐读书会第77期,转载请标明来源

  从《东岸纪事》里宛若浮世画卷的上海爱恨情仇,到《标本师》中血腥却极端的扭曲爱情,夏商的笔从未停止过对大象世界的关注,也从未停止过由内自外的不断蜕变。玩惯了后先锋文学,文学大叔开始挑战类型写作与绝妙一笔。

  爱情是文学创作长盛不衰的话题之一,当传统文学碰撞极端爱情,会产生什么?是价值观传递抑或妙绝情节环环相扣的刻画?什么是虚构,什么是现实?类型写作中为何会萌生对反类型写作的挑战?什么是知识小说,文学为什么好似“鸦片”,引得无数青年人前赴后继?“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与爱情又会产生怎样的火花?

  在一次次不断地设问中,一场探讨蔚然成型,但更多的问题更期待被启迪与分享。8月7日下午14时30分,夏商、贺奕、于一爽“三人成虎”,侃侃而谈,与一起与大家分享“后先锋文学与小说中的极端爱情”。

  以下为读书会现场实录:

  于一爽:欢迎大家到来,今天这个读书会的主题是分享夏商老师的新书《标本师》,并围绕这本书与“后先锋文学、小说中的极端爱情”与两位嘉宾聊聊。

  下面我来介绍下2位嘉宾,首先是著名作家夏商,也是今天的主角,曾出版过《东岸纪事》《乞儿流浪记》《裸露的亡灵》等一系列优秀的小说,也是后先锋文学的代表人物。另外一位是贺奕,他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曾就读于南京大学、北京大学,文学评论、小说作品繁多,并有部分入选中学语文课本。

  夏商:谢谢大家,这么热的天大家还赶过来参加活动,十分感激,也感谢于一爽,她也是特别优秀的作家,还有我的老哥们儿贺奕。其实我跟贺奕今天也是第一次见面,文学界就是这样,虽然是第一次见,但是我们已经是很多年的朋友了。在很多杂志上,我们都一起露过面。所以,写小说有一个副产品,就是你到任何城市,可能都会碰到同行,可以跟他们蹭一顿饭吃。当小说家、当诗人虽然不赚钱,但是蹭顿饭还是可以的。

  特别感谢两位大热天的还赶过来给我捧场,今天着重是介绍这本《标本师》,也算是比较“热”的一本书,活动由凤凰联动和搜狐读书联合举办。

  《盗墓笔记》《藏地密码》是中国的知识小说

  贺奕:我也先说两句。我跟夏商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实际上,大概二十年以前,我们已经在各种杂志上有交集。九十年代末,夏商提出了一个文学概念叫“后先锋”,当时大概全国各地有十几位青年作家,大家在一些文学刊物上同时刊发中篇、短篇小说和创作谈,这在那时成了一个比较瞩目的文学事件,直到今天还被人提及。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跟夏商虽然没见过面,但是也有了彼此互相了解、关注对方作品的关系。

  最近他的新书《标本师》出版,我看他这个小说,尤其关注一句宣传语,就是“披着爱情外衣的知识小说”。“知识小说”这个点我觉得是挺有意思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小说并不天然地负责提供知识的文体,它的特质之一就是虚构细节。所以在这个虚构的文本里面,你说其提供的知识有没有效,对这个作用我觉得是存疑的。比方说,我们都知道电影《阿凡达》,曾经为那个里面的“Navi族”专门创造了一套“Navi语”,还专门出了跟其他语言有一个对照的词典,有一千多个词,但是那种知识我觉得是一种完全虚拟的知识。它是一种宣传上的噱头。这就好像我们现在很多人在网上用“火星文”,但是你真的用“火星文”去写一个小说,未必会有人看。所以,小说并不天然地负责提供知识。但是,在文学史上,偶尔也会出现很出色的知识小说,比方说国外的《香水》,包括一些比较知名的类型小说、或是畅销小说,比方说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这些都是很有名的。在这些小说中,都包含了很多西方历史、宗教、哲学的知识。包括我们中国的小说,比如现在比较流行的《盗墓笔记》、《藏地密码》,也注入了很多知识,当然这些知识是不是真实的,也存疑,但这种知识小说在一定的层面上,是可以存在的,所以我对这个点比较关注。

  《盗墓笔记》已获得大量影视改编,拥有一大批死忠粉(电视剧《盗墓笔记》海报)

  那么《标本师》这个小说提供了一种标本师的生存状态知识,我读这个小说的时候也确实开阔了视野,了解到很多以前从没有意识到的知识,所以对我来说,是有收获的,这也是这本书的亮点所在。

  文学如“鸦片”一旦进入便终身难戒

  于一爽:有些东西对于夏商来说,可能懒得再重复,但你可以说说“后先锋”这个概念,还有它和《标本师》之间的关联。

  夏商:大家对先锋小说都比较了解,从八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中期,也出了很多这类作家,其实这些作家以他的小说文本来说,在现在已经不先锋了,但是他们早年的小说是很具备先锋的实验性的,像余华啊,苏童啊,马原啊,莫言啊。

  这样一批作家当中,现在年纪最大的应该在六十岁左右,年纪比较轻的,就和我差不多。然后紧跟着他们大概三、四年以后出道的这批作家呢,又出现了新的作家,这批作家其实也是写先锋小说出道,但是等到我们来写的时候,这个先锋小说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等于是该玩的,哥哥姐姐们都已经玩过了,所以我们马上遇到一个很大的困境,就是你再去玩那些形式主义的东西,他们已经玩过了,但你的创作好奇心还没有过。因为确实现代主义来到中国,时间并不是很长。

  现代主义小说在八十年代初开始,等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让整个西方,之前大概流行了三十多年的先锋小说起了变化,这个过程在西方走了大概小半个世纪,但是在我们中国几乎就花了十来年时间就把它走完了。所以我们那个时候就遇到了困境,就是你应该跟着哥哥姐姐们去搞形式主义的东西呢,还是有自己的一个新的路可以走?

  所以我们所说的这个“后先锋”指的就是在“先锋”之后的这批作家,他的文学创作道路应该怎么走,大概是这个情况。这批作家呢,我刚才和一爽也在说,当时的量也很大,当然绝对量不是很大,当时包括贺奕在内,我们比较活跃的这批所谓的后先锋作家有五、六十个,但现在呢,过了将近二十年时间,很多作家也不太写小说了,或者创作的激情已经过去了。很坚持的、现在还在写的,大概也就十来个作家。反正每一批作家都会这样,会出来个五、六十个作家,或者更多,过二十年以后,很多人就是该干嘛干嘛了。但是他的文学情怀还是会在的,这东西就像鸦片一样,你吸过这个“文学鸦片”之后,终身要戒掉它都是很难的。哪怕你去经商了、赚钱了、写电视剧了,去干嘛干嘛的,到了一定的年纪,可能又回来了,哪怕自己不写作,也会变成一个很好的阅读者,这可能就是我们所说的,文学的魅力。这就是所谓“后先锋”的一个起源,就是我们当时的一个历史背景。

  形式的东西最后会矮到尘埃里小说创作要回归现实

  于一爽:对,贺奕,其实你也是“后先锋”里面的(一员)。

  贺奕:就像刚才夏商讲的,当时确实是有那么一拨年轻人,我们都在全国不同的地方,因为某一本杂志集结,汇聚在各种各样的名头之下,但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淘洗,有的人可能就暂时离开了这一块,有的转向了影视,或者有的转向了别的方面,坚持下来的还是有人在,包括像夏商啊,我啊,还有一些其他的朋友。

  我觉得“后先锋”实际上就是说在“先锋”之后,一个作家如何面对你的写作,面对“先锋”的遗产,然后再在这个基础上开始自己的创作,这么一个态势。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就是,以夏商的这么一种“后先锋”、包括“先锋”的定位,在今天写出了一本《标本师》,这样近似于类型小说的文本。所以在这一方面,夏商是怎么考虑的呢?

  夏商:刚才活动之前,一个记者也提了同样的问题。我也特别喜欢这个问题。在《标本师》之前,我写了《东岸纪事》这么一本小说,有人看过以后就说,这两本书完全是两个作者写的,因为《东岸纪事》是那种传统的、庞杂的、泥沙俱下地写乡村的生活,《标本师》则是虚构的。

  《东岸纪事》就是写我自己熟悉的土地——浦东,我在那生活了很多年,所以严格上来说,它就是一个现实主义小说。其实到最后我们“先锋”小说家都回归现实主义了,觉得形式的东西到最后还是要矮到尘埃里,还是要回归土地、回归日常生活。其实这当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就是前一段时间,我在看(这本书的)豆瓣评分,最高的时候达到了9.4分,非常高,这两天也蛮高的,达到了8.8。在下降的阶段当中,有两个人的留言特别有意思,他们觉得这个书商的宣传是不对的,从这个角度他不满意,这个小说是悬疑、恐怖、血腥的,所以他们都觉得这是一个类似于南派三叔所写的那种小说,他们冲着这个去的。这些读者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读严肃文学的读者,是读“那一批”小说的,他在读《标本师》的时候,觉得它的血腥、暴力、黑暗程度达不到他心目当中的那个尺度,但是这也是很矛盾的一个地方,就是如果按照一个正常角度来说,这本书就是一个严肃文学作品,从传播的角度来说,它噱头就不够,但完全往类型小说的方向去宣传呢,又会把一些并非是我的读者的读者招过来,导致别人觉得,你这小说不是我想看的那种。我本来想把自己吓得半死,结果没有吓得半死,所以我很不满意。

  这部小说的责任编辑有一个说法,我觉得说的很好,说它是“披着类型小说外衣的反类型小说”。我所说的类型小说,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啊,比方说我们看007,我们看所有的007的时候都知道,007再危险也不会死掉,哪怕是最后0.1秒,也会有人来救他,发生什么奇迹,包括美国的《蝙蝠侠》、《蜘蛛侠》、《钢铁侠》,所有的这些影片,在我们踏入电影院之前,我们都知道结局,甚至既能猜到开头、也能猜到结局,肯定是有一个怪兽来了,或者外星人来入侵了,如果这个时候蝙蝠侠、钢铁侠不来,这个城市就完蛋了,然后他们就出现了,出现了以后呢,肯定也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像打怪兽一样,这一步肯定比上一步更难嘛,但到最后代表美国精神的蝙蝠侠或者蜘蛛侠,最后肯定是会赢的。不管再危险,最后肯定会出现一个美妞,以啪啪啪结束。这是它的模式。但是为什么有了模式我们还是愿意去看啊?

  我们对小说或电影的期许,是不希望猜到结局的,我们希望有意外,那为什么我们知道了某些类型小说的模式之后,还是愿意去看呢?因为在整个的框架当中,它还是会出现很多变化,以及技术性的表达。类型小说和类型电影有很大的技术性,比方说电影的特技越来越好,很感观,虽然我知道007或蝙蝠侠会怎么样,但这些感官体验还是会吸引我,让我觉得这个东西我去看看应该会蛮有意思。但是《标本师》这个小说,其实并不是一个能让你猜到结尾的类型化题材,但为什么在宣传的时候要把它作为类型小说来宣传呢?因为它有很多符号性的东西,比方说,它整个的基调是阴暗的,然后它有些猎奇的东西,标本师这个职业本身就很猎奇。我们现在看到的类型小说,要不就是出于幻想,比方说《盗墓笔记》,因为我们本身没有盗过墓啊,所以“盗墓人”这个身份是具有猎奇性的,标本师也是一样,人们对标本师这个职业是陌生的。

  结缘“标本师”:癌症标本世家师父打开新世界

  那为什么会写这样一部小说?其实我也处于猎奇,95年的时候,我就写过一版,也出过单行本,叫《标本师之恋》。这部小说和今天这个小说,除了主角都是标本师之外,没有任何关系。有些人说,你这是在旧版的基础上改一个小说,其实不是这样的,它仅仅只是保留了标本师这样一个职业。

  我为什么当时会写标本师,就是出于猎奇,觉得这个东西大家都没见过,但就是因为这种猎奇,使得当时最早的那个小说写的不是很成功,所以我后来不是很愿意提起,09年出文集的时候也没有收录进去,因为写的很仓促,我对标本师也不是很了解,在写细节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个鱼啊,鸟啊是怎么做成标本的,所以完全就是个扯淡的东西。

  过了很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契机,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个《东方早报》的记者朋友,他说他去采访了一个标本世家,是上海一个生物学院的标本师,从民国开始,他的曾祖父就是第一代标本师,然后他们家分为两拨,要不在厦大啊、北师大啊这些大学里面做标本,要不就在各地的自然博物馆里做标本……我当时灵机一动就想到这个小说了,我就想只要采访这个老头,我就能知道这个(标本师相关的)知识了。我就叫这个朋友帮我联系,去采访这个老头。老头呢,我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世,当时他已经是肺癌中晚期了,所以我去的时候,他家里一股药味,都是各种各样的中药,然后他很认真地给我说了一些知识。我采访了两三次,他还给了我一些材料,然后又给我推荐了上海一个县里的标本制作工厂,我过去在那里泡了一段时间,看了他们是怎么活杀标本的。

  英国拍卖行出售的奇异动物标本,大部分表情都很囧

  一般分为两种,有的是已经死了的动物,比方说从西伯利亚往悉尼方向的一个必经站,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候鸟,这些候鸟都非常珍贵,当地人把这些鸟给毒杀了,每年都要找很多这些鸟做成标本,然后就做了一个候鸟标本的博物馆,我也去看了。这是死于意外的一个来源。

  另外一个来源呢,就是以活物做成标本,效果最好,因为这个时候它的皮肤都还没有硬,所以说活杀是最能捕捉动物神韵的一种方法。这些过程我也都看了,看完以后,我就觉得我能写了。因为我知道标本的来历了,我就更有底气了,所以我的这个小说中,可以说花了很多笔墨来写动物标本的制作过程,有哺乳动物的、蛇类的、鸟类的、甚至于最后把那个女孩做成标本的过程,所以整个小说的丰满度就提高了。

  小说是“俗物”:但知识情节可以营造氛围

  刚才贺奕说了《香水》,我认为,小说不但说没有完成知识小说这个任务,甚至是反知识的,小说是个“俗物”嘛。小说哪来的?是来源于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今天到这就结束了,下回分解明天再说。一段一段地说。它其实是和世俗的、底层的生活是有关系的。和知识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呢,在国内外也确实有很多在故事中置入知识的小说。这种知识有两种,一种是专业知识,标本也好啊,《香水》里面的香水也好,还有一种就是伪知识,比方刚才贺奕说的,放入一些乱七八糟的语言之类的。还有很多人说,苏童写的那个民俗不对,他显然就没有做功课,民国的时候,衣服不是那样穿的。

  但是对小说呢,我觉得不能太过苛刻,他不是民俗学家,只要人的思想、行为是符合逻辑的,那这个衣服穿错就穿错吧。但是反过来,你如果把这个功课给做足了,那就更好。

  因为你想啊,《标本师》是16万字的小说,如果你把标本制作的过程大概三、四万字抽掉,这个小说从故事的框架来说,也是成立的。包括《香水》,它翻译成中文大概有22万字,其中写香水的大概有5万字,笔墨非常详尽地来描写女孩身上的香味怎么制作成香水这个过程,把这些过程抽掉以后,《香水》这个小说其实也成立,但你就会觉得它缺乏了很多,它的丰满性就不足了。所以我们说,在小说当中,这种知识并不是无用的。首先,它可以营造氛围。比方说啊,标本师抓到了一条蛇,他要做标本了,你必须把这蛇是怎么解剖的,里面骨头怎么拆出来,眼睛怎么做上去的给写出来。所以一开始发表的时候,责任编辑跟我说,这东西是不是有点太细节了?我说,未必。

  后来果然很多人给我留言,说我看那个标本制作的部分,我都看两三遍,有一个人甚至说,有机会我也看着你的书来做一个。我是意识到有的人会跳着看,但也有人会就想看这个东西。所以我说,你这其实是赚了,你花了30块钱买了一本书,它的主线是一个爱情故事,然后你还获得了一个副产品,知道了一个冷门知识。我觉得对读者来说,这也是额外的一个收获。大概先说到这儿。

  中国可能有职业道德,但无职业尊严

  于一爽:贺奕你来补充?

  贺奕:我刚才跟夏商聊了一下,他说《标本师》正在推进一个影视改编的项目,标本师是天然的具有影像性,实际上就是我们刚才讲的知识小说,知识小说里面可以有一种细分,就是职业小说。

  主人公从事着某种职业,这个职业对他的人物塑造、包括故事推进都起到关键影响的这样一种类型的小说,很多改成了影视作品,最常见的就是“律师”、“教师”、“钢琴师”、“理发师”,有一个叫做《海上钢琴师》,甚至还有什么“魔术师”、“驯兽师”,有很多这种类型的电影,包括还有“催眠师”,实际上就是这种所谓“师”字辈的小说和电影是很多的,因为它天然的有一种影像性。

  2016年新番日剧《重版出来》,很好的讨论了出版编辑这个领域的热血与职业精神

  这个小说也是一样。标本师这个职业,我也是在看这个小说的过程中才了解,能抓住这个题材我觉得是夏商的敏感,一个作者在写作各种题材时能够敏感地捕捉到一个很有内涵的材料,是很难得的。我想到一个词,叫做“职业尊严”,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因为我们经常会谈到“职业道德”,但我们很少谈到“职业尊严”的概念,就是我认为我从事的这个工作是体面的、是有尊严的、是能够在这个世界上不愧对于别人的,我觉得中国这方面是比较缺失的。

  比方说我在欧洲工作过一年,那些水管工、清洁工,不会因为自己的职业而产生自卑,如果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同样可以出席各种酒会,跟政府议员、大学教授,是平起平坐的。我从事教留学生对外汉语的教育,有时候我问他们父母的职业,他会毫无愧色地说,我的妈妈是一个家庭主妇,我的爸爸是一个搬运工或者建筑工人,像我们中国人说到家里面是一个农民的那种天然的自卑感,他真没有。这就是一个“职业尊严”的问题。

  这方面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日本的《入殓师》。主角是一个大提琴手,失业后他误打误撞地进了一个殡仪公司,给死人化妆、重新装饰,把他们送走,在过程中他不断关照死亡。这片子实际上能更新你的生死观。他那个职业特别有一种尊严。在中国,可以要求你有职业道德,但没有赋予你应有的职业尊严。我看《标本师》的时候,看那些制作标本的细节,我觉得夏商实际上是在赋予这个职业一种应有的尊严,这是很重要的。我的工作很有价值,我才会努力地做好,这个比职业待遇更重要。《标本师》实际上还涉及另一个主题,就是爱情。这是一个看上去好写、但实际上很难写好的话题。爱情主题,夏商是怎样体现的?

  夏商:人的复杂性一直是我小说的关注点

  夏商:我不知道现场有没有人看过《标本师》,有看过的举个手。这个小说的核心是爱情。但这个爱情当中,有很多变态的地方。在爱情当中,职业知识不重要,对爱情的看法可能更重要,也是读者更关心的问题。背叛、报复、偷情……这都是在爱情当中比较永恒的一个主题。

  我为什么没有在那个老故事的基础上很简单地把标本知识植入?就是因为经过这二十年,我对人生、对爱情的看法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今天重新写这个故事的时候,颠覆了很多过去的观点。我必须用全新的故事来诠释新理念。虽然故事细节都是虚构的,但它对人物的刻画、对世界的了解,是非常真实的,所以价值也在其中。这是一部黑暗爱情小说,展现了人性当中很幽暗的部分。人就是这样,会有表面明亮的一面,也会有内心幽暗的一面。人的复杂性是我在小说中一直关心的问题。

  标本师也好、入殓师也好,其实都只是外在的载体。到最后,还是要归结于人的内心。举个例子,小说中的主人公,女友出轨了,其实他同时也出轨了,他先于女友偷情,但他还是很恼火,他从来没有自我检讨。我写小说呢,很少会对某个人物进行评价,我认为这不是小说家的任务。有的人看了这个小说以后给我留言,豆瓣或者是微博上,说很讨厌这个主人公,但也有喜欢主人公的人,喜欢他的工匠精神。因为这个主人公本来是一个名牌大学生物系毕业生,他是业余跟着师父去学标本而已。

  他完全有机会像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个生物学的教授,但他宁愿做一个标本师,尽管标本师的地位肯定没教授来的体面,但他觉得这是我真正喜欢的。他在专业上钻研精深,非常有工匠精神。但在情感上有非常幽闭的一块。很多人很讨厌,特别是女性读者,说他自己也偷情,他女朋友也偷情,但因为女朋友偷情,就把女朋友给杀了,太虚伪了!至于他女朋友偷情,我也没明确地写:她到底是喜欢偷情对象呢,还是为了报复男朋友?我都没写,因为生活中的很多事,并不是那么逻辑清楚的。

  先锋小说的训练使我们这些先锋作家与巴尔扎克时代的现实主义小说家有很大的区别。比方说,巴尔扎克时代的小说家写一个主人公,进了这扇门,他是一个猎人,他把一把猎枪挂在墙上——这个猎枪最后肯定是要打一个野兽、或者杀了一个人的,他不会平白无故地就把这个猎枪挂在墙上,它是没有闲笔的。但是现代意义上的小说不是这样。像我们在生活中,这把猎枪我挂了就挂了,并不一定要用它来杀人,后面不出现了,完全可以。但是在传统意义上写小说就不行,它必须要在后面对这把枪有所交代。

  沉迷稀奇古怪情节的作家写不好小说

  一个完美的故事要有“透气的地方”,你如果每一个伏笔都有落脚的地方,那它其实本身是不符合生活逻辑的。刚才一个记者采访我时谈到,我们现在的很多小说,过于技巧,过于特殊材料,其实对小说是有损害的。

  比方说,一个特别古怪的情节,有人可能觉得这是一个他很得意的地方,我反而觉得它更有可能是一个败笔。我初二的时候有个同学,他是在上海借读的,有一段时间离开我们学校了,我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家里出了个事儿,父亲去小市场买菜,有个人拿着土枪追赶另一个人,后来开枪了,没把他追的那个人打死,却把我同学的爸爸打死了。这种材料我就不会用于小说,你如果真的把它写进小说,别人会说,好扯淡啊,哪有那么巧?所以有时过于技巧的材料,反而并不适合写进小说。我希望我的小说中大多数人是正常的,像这种被别人不小心一枪打死的情节,发生的概率是极小的。

  如果一个作家总是沉迷于这种稀奇古怪的情节,他的小说写不好。人物的处境、命运就在常态的生活当中、不知不觉当中,而且动作性不是很大。我刚才说的这个情节,它的动作性则非常大。好的小说,不能多用这种情节。所以你看《标本师》,主题虽然是一个令人稀奇的职业,但我完全是把他当成一个普通人在写,他对偷情的看法,对女性的看法,实施报复时内心的焦灼和表面的不动声色,更符合正常心态,我没有把他作为猎奇性的东西来写。包括那个入殓师,故事都是很淡淡的。还有《深夜食堂》,也就是一帮人坐在小酒馆里面,身边一些很小的故事,没有说什么一个暴徒冲进这个小酒店、杀了几个人,仅仅是娓娓道来,但你会有一些小小的感动,因为你会觉得和你有关。

  所以我觉得作家写任何职业,理发师也好、标本师也好、钢琴师也好,得首先把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来写,他的心理、想象等等是来自于他的一个正常的逻辑。

  贺奕:我觉得这部小说有一个地方是很有意思的,就是主人公用了三种动物的羽毛做了一只凤凰标本。我们知道凤凰是神话中的神鸟,现实生活中不存在。而男主人公用了三种花色特别漂亮的鸟,做了一只凤凰的标本。当时男主人公和女主人打了个赌,如果我能抓到一只凤凰,你要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觉得这个事情挺好玩的。不知道夏商是怎么想到这个点的?

  夏商:这个其实就是我刚才说的,就是生活当中的普遍意义。

  凤凰在生活当中是没有的,那我为什么要写用三种羽毛做成凤凰标本呢?因为如果我写真的捉到了,那它就过于离奇了。但为女孩做标本这个情节是合理的,但它又具有神话性。我最怕的就是小说写的完全不合理,除非你是写《西游记》,否则如果你的小说必须基于现实基础,必须在现实生活当中可以还原。你任何的想象力都要归结于这样一种常识,那么这个小说,它才是合理的。

  迷恋文字的80年代,文字可以“泡”妞?

  有个人写的评论,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说:你这个小说中的标本师,他的文笔太好了。因为《标本师》的形式是个日记体。他说,一个普通的标本师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文笔,而且你写他做标本的时候,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它是一个日记,并没有打算最后向大家公开,所以主人公没必要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他认为这个情节是不合理的。我说,每个人对日记的态度不同,很多人记日记三言两语,比方说胡适著名日记:今日打牌,明日打牌,后日又打牌。但我在生活中也确实看到,有人把日记当作文学作品来写。尽管它是不公开的,但它写的非常详细和缜密。

  你看微博中,也是这样的情况,有些人写微博、朋友圈就是很随意的,但有些人就是有动机的,我就有动机,我在梳理我社会现实学的理解。我的微博拿过来,是可以直接出书的。还有些人写朋友圈是当日记来写的。他也是有动机的。所以每个人对日记的看法都不一样,并不是说每一个人写日记都像胡适一样,就一句话。

  而且这个小说,它发生在80年代,80年代是一个迷恋文字的时代,那个时候写情书是可以泡妞的。这是我们的手艺活,你必须得娴熟。所以我们会在这个上面花很多心思。而且当时不是影像时代,我们以现在的眼光去想象三十年以前的个人日记,整个语境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了。现在我有一个朋友要做视频网站,他说要控制在八分钟,我说八分钟太长了,每天发一个八分钟的视频肯定是没人看,最好控制在三到五分钟。现在人的耐心就是三分钟,整个社会的浮躁、对文字的疏离感,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但是在八十年代,同一个电视剧,隔两三天就要重新看一遍,因为没有东西看,电视台里放的东西也是的,隔两三天又重新放一遍,就是这样一个精神匮乏的时候。我们现在放电影也就给你十天的时间,还得排档期。所以那个时候的人写很长的日记,太正常了。

  这个小说你也可以把它搬到当代社会来写,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泡妞方式也不一样。我这个主人公还用BB机呢,那个时候也没普及电话,也没手机,就是用BB机。高档一点的用中文机,低档一点的还只能用数字机,是没有办法留言的,所以那个时候泡妞有多难你知道吗?交通和通讯方式的变化,也导致了现在的我们和当时的人完全不一样。整个的社会都使你必须慢下来。我们那个时候泡妞呢,上海话叫“大三角、小三角”,如果泡妞进度快的话呢,三个月就可以小三角——就是搂着胳膊,半年呢可以大三角——就是搂着腰。现在都可以网上聊天然后见面,可能当天就有实质进展了,所以人心是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的。

  现在的资讯过剩,其实可能不需要这么多。我看过一个报道,美国一个7岁小孩,他一天的资讯超过2000年前一个老人一生的资讯。我现在特别喜欢写讲二三十年以前故事的小说,觉得会看得清。现在让我写一个2013、2014年时间点的小说,根本没法写。小说是一个“旧”东西,它就是要隔了一层,去看那些远去的时光、淡淡的忧愁。所以我后来把这个小说,还是放在了80年代的背景下。

  爱跟风的山寨中国:缺乏想象力的民族!

  于一爽:也有一种说法是:觉得时过境迁,好像没有什么写的必要。我不知道贺奕怎么理解的。夏商会去跟他的有效读者交流,去看回应,也会去交流沟通。如果小说改成电影,那些观众可能就不太有效了,你怎么看这种对立关系?

  夏商:虽然我很喜欢看电影,但是把一个小说文本改编成电影,通常是不成功的。一般影视作品都是小于原著的,会比原著差一些,反正《香水》拍的不错,还有《霍乱时期的爱情》。这两部小说我非常喜欢,影视还原度也非常高。

  现在有些影视作品改编的不成功,背离了小说,和小说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它们往往采集小说中的一个点,然后放大,甚至改写。我觉得一部小说之所以成为经典,是有自己逻辑的。我们现在往往要“猜”读者、“猜”影迷,但这个是没法猜的,我们不知道趣味是什么样子。人的趣味也在发生变化,有些人就永远对逝去的老时光感兴趣。比如现在让我学一个手机里面新的APP如何使用,我会觉得特别痛苦,每次换手机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折磨,所以手机不到完全报废,根本就不愿意换。

  无锡的山寨版肯德基……

  但有些人特别喜欢新东西。你怎么猜兴趣的变化趋势呢?我觉得最好的作品是遵从艺术的规律和自己的内心,猜是永远也猜不对的。而且还有一个问题:中国是一个山寨市场,只要有一部作品火了,就会整个市场都是跟风。赵薇的《致青春》火了,市场上马上出现了很多的青春怀旧电影,多数的票房都很一般。你看,但凡要去猜测或者是跟风的时候,危险系数远远大于你的运气,根本就跟不上。所以我觉得有时候不要过于耍小聪明。在中国做生意也是这样的,这两年潮汕牛肉火锅特别火,结果满街都是这个东西。所以你说这是多么没有想象力的一个民族!我觉得做生意有时候山寨一下或许还行,但是搞艺术你山寨,真的不行。

  读者的趣味变化是非常非常快的,根本跟不上。还是遵从文学本身吧,任何一个题材,都把它做到认真、做到极致,做到这个题材里面的最好,肯定不会很差。我是一个“好作品主义者”,没有说什么严肃文学就应该看不起通俗文学,歌剧档次高而流行歌曲档次低,我从来不这样想。比如迈克尔.-杰克逊像神一样的人,而很多拉小提琴、弹钢琴的也很烂,所以类型是不重要的,具体要看你这个作品,无论你高雅还是通俗,好作品才是最重要的。

  黑暗爱情主题只是揭示人性中的不同阴暗面

  于一爽:对,贺奕怎么看着些?

  贺奕:小说中拿三种动物羽毛拼凑成一只凤凰这个情节,很像我们做艺术的实质。我们是有选择性的挑选生活中有代表性的事物,然后化腐朽为神奇,化神奇为神话的过程。创造物往往是超乎现实的,但又能还原成现实。

  清朝有一个著名画家,叫石涛,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叫做“搜尽奇峰打草稿”,把这些奇峰都描摹下来,但实际作画的时候,它只是作为草稿材料,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事物本身的质朴力量。这种动人的力量,虽然是“奇”,是不凡,但还要回到本源、平凡的东西。这是所有艺术的规律。所以读到这段的时候,我特别有感。

  有些人看到这部小说里的爱情主题,觉得比较黑暗,但其实很多小说写的就是这种畸恋、甚至虐恋,比如《五十度灰》、《洛丽塔》……爱情有各种层面,柏拉图是一种层面,《五十度灰》是另外一种层面,不同的层面揭示我们人性中不同的阴暗。这实际上相当于电影中的恐怖片,把恐怖的场景放大,让我们平凡的人生,在一种极端的状态下,看见某种本质。所以这个黑暗的主题,应该这样理解。

  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当这部小说和《东岸纪事》放在一起的时候,它确实是偏类型化的,和《东岸纪事》是两个分支的方向。我不知道夏商写作这部小说是偶然为之,还是将来会持续进行这样的写作?

  夏商:我手上正在写一个新的长篇,也是和《东岸纪事》差不多,也有大概五十万字左右。但《标本师》不一样,这是种调剂,我不可能永远只写《东岸纪事》这种小说,很累,篇幅也很大。我正在写的小说也是以上海为主题,时间跨越1913年到2000年整八十年的历史,要查大量资料,工作量很大。

  其实《标本师》是我的第三部类型小说,另外一部是从亡灵的角度去看世界。1998年写完,2000年发表在《花城》,然后也出了单行本,最近《花城》要出一个纪念版。那个作品和《标本师》有点像,比较空灵,不是很接地气,主要来自想象力。《乞儿流浪记》也是,写的是一个小姑娘长尾巴,随着她的成长,尾巴掉了的这么一个故事,都很灵异。

  作家总写一个题材等于自己抄袭自己

  我的小说就两类,一种就是特别纪实,比方《东岸纪事》,写浦东,从1951年一直写到1980年,将近三十年,整个浦东开发以前的一个“乡村志”。这个没有虚构,完全来自于生活,扎扎实实。当中有很多历史的真实事件,虚构和真实融合。包括我现在写的这部小说,也融入了很多真实的历史事件。这也是我比较迷恋的一种写法。但这中间穿插着写一部出自想象力的、激发内心幽暗意识的小说,我觉得也蛮有意思。

  我的小说中很多时候在关注死亡,我愿意写一些离生活比较远的题材。但是我也很喜欢像《东岸纪事》这样的题材,这是一个作家的两面,既有现实的这一面,也有幻想的一面。当有人说,《东岸纪事》和《标本师》像两个作家写出来的,我觉得挺牛的,因为很多作家一辈子就在不断地写一个作品,说好听一点叫做他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说不好听的,他一直在重复自己、模仿自己。至于写作的意义,我们也不是为了挣大钱,就是为了通过写作来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有些看法很具象,比方《东岸纪事》有些看法就很抽象,比方《标本师》、“亡灵的角度”、“长尾巴的小姑娘”等。这两种视角都是不一样的,而且你可以通过这两种视角,更完整地描写你所看到的世界。

  贺奕:还有一个问题关于影视改编。最近好像已经在推进电影项目了。我不知道夏商对影视改编前景有一个怎样的判断?因为里面有很多线可以单拎出来,进行放大。比方书中的很多人物都跟捡到日记的这个“我”有很多交集。在影视改编这块可不可以透露一些想法?

  夏商:我这次来北京,做讲座是个副产品,主要就是为了谈这个剧本。在写之前,定位很重要,投资电影也不是一笔小费用,所以我会跟制片方一起,对这个小说要往哪个方向走进行商榷。我可以把它写成一个耸人听闻的虐恋故事;也可以把它写成一个倾向血腥的专业标本师的故事,比如解剖学,画面血淋淋;甚至写成一个破案的故事……它有很多方向可以走,所以就看投资方的选择了,这时候要尊重投资方的意见。

  总之无论从哪个方向走,我都会把本子打磨得比较完美,这是我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比较负责的态度。方向可以由投资方来定,但文本的完成要尊重我作为写作者的自由,拍出来应该会蛮好看。

  男权社会婚姻毁坏率低因女性无地位

  提问:夏商老师您好,在读您的《标本师》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细节,男主在和苏紫恋爱时,是有出轨行为的。我想问问您,您觉得爱情中存在绝对的忠诚吗?您对爱情和忠诚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定义?

  夏商:比较偏理性地来说,婚姻家庭这个事,现代人其实是越来越迷惘的,这个问题纠结了人类几千年。

  在人类历史上,女性在婚姻当中一直是从属地位,因为过去是男权社会,这也是客观事实,所以女性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在婚姻中是一个配角,主要是要找一个安全感,找一个饭碗、或者一个生育工具,所以这样的一个社会架构也稳定了几千年,它解决了很多问题,比方说家庭完整啊、人类的繁衍问题啊,婚姻的毁坏率也比较低。

  过去的离婚率是比较低的,像我父亲这一代,离婚是件很大的事,并且是很丑的一个事情。结婚也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不像现在,我在上海一个朋友是民政这条线的,他给我一个数据,2013年,上海男性首婚率是33岁,上海女性31岁,然后离婚率已经达到46%,这个数据非常高。这在三十年以前是不可想象的。那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个情况呢?就是说伴随着经济结构的苏醒,女性完成了自觉意识的苏醒。

  人类最早的时候是母系社会,后来变成了父系社会,早期的时候,人类的生产工具很单一,只有砖块和棍棒,那个时候野兽也没有驯化为家禽、家兽,野麦子也没有变成家稻,所以在当时是非常原始的一个状态,你今天抓到野兽就有吃的,明天抓不到你就没有可吃的。

  我看博物学说,其实早期的植物是很难吃的,不像我们现在有西瓜什么的,早期的植物又小、又不是很甜。后来都是经过漫长的时光后才慢慢变得好吃。所以你看,没有生活积累时,早期的婚姻生活是不存在的,因为它不需要。后来生产工具水平提高了,比方说我有弓箭了、有弩了、有棍棒,有更好的工具了。工具的产生导致我开始捕捉野兽,有一些积余的粮食了。

  你会发现,一开始没有粮食积余时,整个族群中可能是一个滥交状态,你是不是我的儿子也无所谓。但是当开始有积余的时候,比如说,我要死时,还剩有五张兽皮和二十斤野兽肉,这些东西给谁呢?我就在这个族群中开始找,想把我的东西给我的小孩,这时就有了婚姻的出现。这就是说,我有多余的东西想传承下去,慢慢地就有了家庭,男女之间就不要乱搞了,以后我有物资了就传给自己的小孩。他的爸爸妈妈规范起来了,这一规范就是几千年、上万年,出现了以家庭为中心的一个东西。

  我们这个世纪,是变化特别大的一个世纪,从农耕社会到蒸汽机的社会,然后又到了互联网的虚拟社会,它来自于科技进步和经济的新对接方式。

  婚姻依附本质是经济依附:女性独立后不再凑合

  我刚才在和他们说,你看,现在德国总理是女的,韩国总统是女的,过两年美国总统也是女的。现在女性不单单不是你们男性的附属物,甚至于比你们男性还牛。她们的社会地位已经非常高了,而且韩国的女总统是单身,希拉里虽然是有婚姻的,但是也是独立意识非常强的,在很多地方克林顿听她的。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很多也是这种情况。婚姻中的依附说到底就是经济的依附,男性主要在外面赚钱,有一句话叫“男主外,女主内”嘛。现在女性赚钱不比男性少,经济独立了,那我干嘛依附于你?过去的女性是有妥协的,也愿意“凑合”。现在的女性是不愿意凑合的。

  婚姻的本质是一个“加法”的状态,比方说我夏商一个人过也很好了,精神世界很富足,假如我有五百万资产,我觉得自己活得挺好,那么找了伴侣之后呢,她可能也不是我灵魂的伴侣,五百万和她一分,还变成了一半,我觉得我的生活质量反而下降了,就成了一种“减法”,那它就不稳定了,除非是女性愿意作附属品、家庭妇女,那没有问题。但是现在女性不这样想了。大家都不愿意妥协,那就玩不到一块去。

  婚姻产生来自物质利益:动机并不单纯

  反过来我觉得,女性的自觉意识苏醒,是一个进步,不是退步。婚姻这个东西的产生,本身就不是人类必须要有的,它是来自于物质利益的一个东西,动机并不单纯。然后全世界宗教都在规范你,要求你对家庭付出,变成了教育的一部分。但我们现在很多所谓的常识,并不是来自于自然。往往是来自于很荒诞的一些东西。

  我们再举个例子,我们每个人都说一天要吃三餐饭,其实这是不对的。因为上帝没有这样要求我们。过去,打不了野兽就没得吃,打得了野兽一天吃八顿饭,那个时候的肠胃肯定是和现在不一样的。所以“一日三餐”这个东西也很荒诞,是人类自己改变自然的一个产物。这种常识和我们所谓的规范,往往是相悖的。

  离婚率越高社会越文明:说明人们有了选择的机会

  2014年探讨当代青年人家庭伦理的日剧《最完美的离婚》

  那么现在很多女性她越来越为自己而活,我觉得这是社会的进步。我认为,离婚率越高的社会越文明,因为人们有选择机会。只有不自信的、封闭的、没有机会的社会,哪怕是不适合,大家才仍没办法地苟且在一起。

  还有日本也很有意思,我看一个数据,说日本人六十岁以上的离婚率特别高,年轻的时候因为有小孩就不离婚,等小孩也培养大了,夫妻关系又不是特别好,那剩下二十年我就想为自己活,不想和另一半在一起,我看这就是一个进步的表现。

  传统语文教育模式让我们易陷入过分解读

  读者2:夏商老师您好,出版社会用《香水》来做这本书的宣传,我相信您也一定读过《香水》。其中除了知识性以外,还讲述了主人公制香师的成长,您这本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不是也有一个自我成就、自我完成的过程?

  夏商:其实读者和评论家有时候会过分解读一个文本,这和我们的语文教育是有关系的,待会儿我要推荐一下这本书《回到废话现场》,有很多歪理邪说,是若干年来我在大学和其他场合演讲的一个集结,有我自己的一些独立的想法。

  人教版小学语文课本

  语文教育中要求每一篇文章都有中心思想,这是我最讨厌的一点,你要知道有一句话叫做,“一千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们去看一部电影、一部小说的时候,虽然文本是一样的,每个字你们都认识,但是看出来的气息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生活经历、对人生、爱情的看法都不一样,所以他看出来的文本是不一样的。我觉得这个才是艺术的魅力所在。

  我夏商看《香水》,那是我的体验,贺奕看《香水》是贺奕的体验,我们体验可能是相近的,但是肯定不一样。但一个评论家就必须去解读。过去有个笑话,说有个老作家叫刘绍棠的,特别早慧,他的一篇作品被收到语文书里面去了,他就读到了自己这个作品,语文老师按照既定的语文逻辑来教书,说了一通解读方式是怎么样的,它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刘绍棠当时是在高中,也不会当面顶撞老师,可是课余的时候就跟同学吐槽,说老师把我的小说解读得那么深刻,其实我写的时候哪想了那么多。

  作家有的时候也是这样,但是评论家的意义也就在于此,他会给你梳理一个线条,因为我们在写作的时候,可能是会有个初始理念,对于写作的构思有一个动机,但这个动机往往有时是偏离的。

  这个偏离的地方就来自小说人物的自身规律,比方说,写作的时候,前面两三万字,作者的主体意识是很强的,你是一个上帝的角色,这个人物还是想象中的人物,他长什么样、多大年纪、什么性别、学历、家庭出身、社会背景都由你来创造,这个时候你就是女娲,你在造这样一个人。

  但是你会发现,在造了三万字以后,这个人物成熟了,你很难再驾驭这个人物。因为这个人物自己有自己的想法,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作者对这个人物的控制力减小了,你就会偏离你小说最初的构思。

  我们说性格决定命运,接下去他必须这样发展才是符合他的生活规律的,你硬要拧着来走。我们有时候写小说也有这个情况,往往会选择最符合生活逻辑的一条线来写,但容易流于庸常,有的时候你故意绕一下,虽然是绕了一下,但是那个地方没有人走啊,所以到达速度反倒可能更快。

  小说是模糊艺术:好的小说反会让人迷惘

  所以呢,有时候我们不能过分地去解读文本,还是取决于一个读者自身的阅历。还有一点我要指出,就是有时候我们对于小说的要求是带来愉快的心情,但其实小说是一个让人痛苦的东西,好的小说是让人觉得迷惘,而不是一下子让人茅塞顿开,让你越看越糊涂才是一部好的小说。

  小说是模糊艺术,它不是清晰的,如果你把这个小说列出十条中心思想,那么这个小说是毫无魅力和意义可言的。还有一个现象,就是你三十岁看莎士比亚和五十岁看的感觉又不一样,因为你的阅历发生了变化,你对这个人物的理解又不一样了。这就是小说的魅力之所在,不要说不同读者了,就是同一个读者的不同阶段去看,感觉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又觉得解读是没有意义的。

  中国写死最深刻的是史铁生:小说是抵抗死亡的方式

  读者3:夏商老师您好,您说您的一部分小说是讨论死亡的,《标本师》中也有大量的死亡存在。那么您个人是如何看待死亡的呢?

  夏商:死亡是一个重大问题,这不仅是一个哲学问题,而且是我们最大的一个困惑,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会碰到这个问题,无论你高矮胖瘦,无论你贫穷还是富裕,到最后都会碰到这个终极问题。

  我觉得,为了解决死亡我们发明了很多办法,比方说发明了宗教,运用宗教来解释我们看不到的一些事件,而且使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减轻,当然宗教也解决了别的问题,但它的终极意义是为了解决对死亡的恐惧。包括我们写小说也是抵抗死亡的一种方式。人类解释世界有很多方法,宗教是其中一种,科学也是一种,还有文学艺术,都是用来解释世界的。但是虽然用了这么多方法,当具体地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们还是特别的惶恐。

  向死而生的史铁生

  写死亡最深刻的一个中国作家是史铁生,和他身体的残疾是有关系的,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也不太容易动,所以他一辈子就想这种终极问题。但是我相信每一个严肃文学作家,都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从世俗和生理的角度来说,死亡是件很平常的事,因为你知道你本来就是你父母精子和卵子的一个结合体,你很侥幸地出生了,你本来有很多的兄弟姐妹,只不过运气没你好,于是没有出生,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是光这样解说呢,你就觉得不满意,因为人类是有智慧的生命,一旦长成以后,他有很多想法,有很多痛苦,特别是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死亡已经是很平淡的事情了。

  我在六七岁的时候第一次面对死亡,就是我小学同学在出去郊游的时候掉到河里淹死了,第二次面对死亡,是在初二,也是我同学,他得了家族遗传病,很帅的帅哥,他的父亲和叔叔都是死于这个病,事先都没有什么症状的,突然就死掉了。他就坐在我前桌,腿很长,是我们班里最帅的一个,我记得他当时有一米七五以上,我当时可能一米七都没有,很小,但是我到了三十五岁以后,死亡就变得很平常了,我们有一句话叫做“忍看朋辈成新鬼”,我现在四十七岁,这种情况就特别多,过去的每年都会有,我到了五十岁以后,估计每个月都会有了。

  然后你看,微博当中有些互相关注的人忽然就没有了。我上个月的时候,互相关注的一个台湾女作家就没了。每个人肯定会越来越多的面对死亡,包括你家族中长辈的凋零。这是很现实的,因为我的长辈都七老八十了,隔三岔五的就会凋零一个。你就会特别伤感的来面对这个问题。

  现在我们中国的宗教是越来越多,信教的人也越来越多,我身边很多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开始接近佛教了。当然我觉得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但是我暂时觉得自己智慧不够,暂时还没有一个很明确的宗教信仰。但是我身边现在有基督徒,新教、天主教,还有佛教徒,而且越来越多。我的人生哲学就是说,你也不要急,过好每一天最重要,人生就是一个加法,你今天过得很踏实,明天过得很踏实,那你这一生总体来说,就过得很好。而且从生物学的角度讲,因为你是个胚胎,所以无论如何你都是赚了。

  时间会模糊代际划分概念:除了好作品其他都是浮云

  读者4:夏商老师好,相比于上世纪八零年代的那帮先锋小说作家,你的写作有什么异同?从上世纪八零年代提出“先锋小说”概念后,你认为有没有特别有价值的作品或是作家?

  夏商:代际划分其实是评论家的一个问题,中文系大学教授的一个划分,是为了便于创作文学史的书。其实呢,从长远的角度来说,我和格非他们是一代人。

  你现在看三四十年代的作家,其实是一代人。我有一次在苏州碰到朱文颖,我开玩笑说,你是我后辈啊,比我晚出道至少五年十年。广义上来说,包括我和一爽可能都是一代人,她可能比我小十几岁。就像我们现在说张爱玲、说萧红、说鲁迅,会认为他们是一代作家,其实鲁迅完全是老师辈的作家,萧红出道还和鲁迅有非常大的关系。但是我们现在回头看,他们完全就是一代作家,时间越长远,它的边界越模糊。

  八十年代已经分过很多很多流派了,一开始王安忆、韩少功他们的寻根派,还有先锋派,当中还有很多小的分岔,包括后先锋也是一种分岔。后面又有新写实主义、后历史主义,乱七八糟,很多很多。其实到最后,我还是一句话,就是“好作品主义”,别的都是浮云,最终要看留下来的文本。

  我们现在说到底就是三十年文学嘛,文革以后,这三四十年当中,虽然有很多很多的作品,但是真正有价值的不多。当然还是有,我个人比较推崇的比方说莫言的《丰乳肥臀》,《黄金时代》我也特别喜欢。我认为我们这一代作家当中,我看到的,王小波是第一名,不是因为他死掉了,而是他的想象力和对文本的完成度是远远超出我们这一代人。

  中国文学作协体制遮蔽了部分好作家

  我自己搞了一个公号,里面会转朋友的一些小说,昨天在看李大卫写的一个小说,写得特别好。他在我们这一代作家当中有点被遮蔽了。很多人阴差阳错被遮蔽了,另一些作家会过于被拔高。这当中有很多因素,和我们中国的整个文学体制也是有关系的,因为中国文学体制是个作协体制,它所有的资源都是作协控制的,所以呢如果你是体制内作家,你可以拿到很多很多的资源,包括宣传资源、出版资源、评论资源……它都在体制内发生。因为这种情况,它就会拔高很多作家,因为你是体制内的,比较乖。但是归根结底,一个文本的好坏,有时候和名声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其实名过于实是一个很不自在的状态,一个作家最好的一个状况是,他的名声和作品是匹配的,他就很舒服,名正言顺嘛。

  关于活动

  活动现场

  主题:后先锋文学与小说中的极端爱情

  嘉宾:

  夏商,著名作家。原名夏文煜。1969年12月生于上海。著有长篇小说《标本师》、《东岸纪事》、《乞儿流浪记》、《裸露的亡灵》及四卷本文集《夏商自选集》。

  贺奕,男,1967年7月生于湖南株洲。先后就读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硕士学位。曾在大陆和港台发表文化批评、文艺评论多篇,部分篇目被多次转载,引起较为广泛关注。后转写小说,在《收获》杂志发表长篇小说《身体上的国境线》《第二支箭》。另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伪生活》,其中《树未成年》《火焰的形状》等篇目入选中学语文读本及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排行榜、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等多种选本或被译成外文。现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

  于一爽,作家,媒体人,搜狐文化时尚中心总监。

  主办:凤凰联动、搜狐读书、单向街书店

  时间:2016年8月7日14:30-16:30

  地点:单向空间?朝阳大悦城店(地铁6号线青年路站东北口出朝阳大悦城5层42号)

  相关图书

  书名:标本师

  作者:夏商

  出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内容简介:

  一段将深爱的女人制成标本的残酷爱情。一男一女两个杀手以爱的方式相互确认。

  展现了标本师这一职业,堪称一部讲述标本制作的百科全书!

  小说植入了大量解剖学知识,像一道道黑暗料理,又借助探案式的推理,还原了诡异的谋杀现场,故事布局奇崛,细节精细,每一页日记都有意外发生。

  试读期间,被认为创造出了一种中文小说中从未出现过的“血腥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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