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丨笑林广记

　　一般读者想到中国古代的笑话书，会想到《笑林广记》。以此为题的古书，较为有名的是清代“游戏主人”从冯梦龙《笑府》、李卓吾《笑倒》、石天基《笑得好》等笑话书中所纂集的一部。

　　市井产品往往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古代笑话不能自外，《笑林广记》至于专门纂辑“形体部”，以刻薄残障、品头论足为有趣，为我辈所不取。

　　这期读书，推介四部古代笑话集，希望有趣之外能够不堕恶趣。“难逢开口笑”，高头讲章和封禅书堆叠如山，在喜欢笑话方面，想必有与我类似的人。

　　《笑赞》，明星撰，共七十二则，犀利，文字也很干净。其中出来的一些笑话，已经成为了人们熟知的老梗，例如和地皮一道被卷来的土地爷、躲在床底大喊“大丈夫说不出去，定不出去”的惧内男，只是大家未必知道这些都出自《笑赞》。周作人编《明清笑话四种》，对它也很推重，称为压卷之作。总之，这部书要算是笑话书里的模范了。

　　李太白觏贤而有文，素不喜孟子，喜饮酒。一日家中有酒，一士无计得饮，乃作骂孟子诗数首投之。李见诗大喜，留连数日，所与谈无非骂孟子也。酒尽，士辞去。既闻又有酒，士再往，李知其意。曰：“前日别后，细想来孟子也还略通。”

　　唐朝山人殷安尝谓人曰：“自古数不过五，伏羲，神农，周公、孔子。”乃屈四指，“自此之后，无屈得指者。”其人日：“老先生是一个。”乃屈五指日：“不敢。”

　　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接，不知妇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夜半起来打差别。”

　　唐三藏西天取经，到了雷音寺，师徒三人见了佛，佛吩咐管待了，与他。迦叶苦苦索要常例，唐三藏无奈，只得将唐天子赐的紫金钵盂与了他。猪八戒好生不忿，回去禀称“迦叶索要常例，受了个金钵盂”。羞的脸皮皱了。佛说：“佛家也要穿衣吃饭，向时舍卫国赵请众下山，将此经诵了一遍，讨得他三斗三升麦粒黄金，你那钵盂有多少金子，也在话下。”说的个猪八戒好似箭穿了雁嘴，恼恨恨的走出来，说道：“逐日家要见，元来也是个要钱的。”唐三藏说：“徒弟不要烦恼，我们回去，少不的也替人家诵经。”

　　辑录《古今笑》的，是明代冯梦龙。他创作、辑录过古时不入流的小说（《三言》）、民间的民歌俚词（《挂枝儿》、《山歌》），当然还有笑话书，可见并非宝相庄严一派，是个有趣的读书人。因他性格通达，故此书中嘲戏迂阔者颇为精彩，略举几例如下。

　　另外，李渔说：“同一书也，始名《谈概》，而问者寥寥，易名《古今笑》而雅俗并赏，购之唯恨不早。”（明冯梦龙纂《古今笑》）。然则，这本书的命运和读者们的口味也是挺可笑的。

　　汉兵盛，莽忧甚，不知所出。崔发言：“《周礼》及《春秋》：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故《易》称‘先号咷而后笑’。宜哭天求救。”莽乃率群臣至南郊，陈其符命本末，因搏心大哭，气尽，伏而叩头。又作告天策千余言。诸生小民令旦夕哭，为设餐粥，凡能诵策文者，除以为郎，至五千余人。汉兵入都门，宫中火，莽避火宣室前殿，火辄随之，宫人号呼。时莽绀袀服带玺韨，持虞帝匕首，天文郎按栻于前，时日加某，莽旋席随斗柄而坐，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袁德师，给事中高之子。九日出糕啖客，袁独凄然不食。北齐刘臻性好啖蚬，以音同父讳，呼为扁螺。……徐积父名石，平生不用石器，不践石。遇石桥，使人负之而趋。

　　唐薛昌绪与妻会，必有礼容，先命女仆通语再三，然后秉烛造室，至于高谈虚论，茶果而退。或欲就宿，必请曰：“某以继嗣事重，辄欲卜其嘉会。”候报可，方入，礼亦如之。

　　温公未有子，清河郡君为置一妾。一日，乘间俾盛饰送入书房。公略不顾。妾思所以尝之，取一帙问曰：“中丞，此是何书？”公拱手庄色对曰：“此是《尚书》。”妾乃逡巡而退。

　　宋冲晦处士李退夫者，为事矫异，居京师北郊。一日种胡荽，俗传口诵秽语则茂，退夫撒种，密诵曰“夫妇之道，之本”，不绝于口。忽有客至，命其子毕之。子执余种曰：“大人已曾上闻。”故皇祐中馆阁或谈语，则曰；“宜撒胡荽一巡。”

　　《笑府》亦为冯梦龙所编，和《古今笑》的区别，在于《古今笑》是从史书杂录里摭拾的故实，《笑府》却纯属虚构，在性上更强于《古今笑》。

　　《遇偷》一则，贫汉最后的话，“我家与你偷么？”令人想起卡尔维诺的《黑羊》和现实。至于《书手吟诗》，我倒以为这篇笑话的诗，要比《江城子·废墟下的》之类雅得多：现实诚有过于笑话者。

　　两人相诟于途，甲曰“你欺心”，乙曰“你欺心”；甲曰“你没”，乙曰“你没”。一闻之，谓门人曰：“小子听之，此也。”门人曰：“相骂，何为？”曰：“说心，非而何？”曰：“既，何为相骂？”曰：“你看如今辈，那个是和睦的？”

　　偷儿入一贫家，遍摸一无所有，乃唾地开门而去。贫汉于床上见之，唤曰：“贼！可为我关了门去。”偷儿曰：“你这个人叫我贼也忒难。”一说：唤贼关门，贼笑曰：“我且问你，关他做甚么？”亦有味。旧说云：“贼可替我带上了门。”贼曰：“是这等贪懒，所以做不得人家。”贫汉曰：“我家与你偷么？”

　　苏人有二婿者，长秀才，次书手（按，类似今日衙门公文、新闻稿撰写者）。每薄次婿之不文，次婿恨甚，请试。翁指庭前山茶为题，咏曰：“据看庭前一树茶，如何违限不开花？信牌即仰东风去，火速明朝便发芽。”翁曰：“诗非不通，但纯是衙门气。”再命咏月，咏云：“领甚公文离海角，奉何信票到天涯？私渡关津犹可恕，不合夤夜入人家。”翁大笑曰：“汝大姨夫亦有此诗，何不学他？”因请诵之。闻首句云“清光一片照姑苏”，哗曰：“此句便差了，月岂偏照姑苏乎？须云照姑苏等处。”

　　一士从禅僧劝，问如何用功，教以先习。士坐片时，忽跳起曰：“坐禅果有效验。”僧问何以见得，答曰：“十年前有人借一粪料，忽于此中省得。”

　　《艾子杂说》，计三十九则，世传苏东坡所作，但也不乏质疑的人。也许像那些唐伯虎、徐文长为主角的逸闻趣事那样，本书也是托名之作，然而从此书设定和内容看，即使不是苏轼所写，恐怕也出自另一博学深思者手笔。例如这里选的最后一节，和前一节一样是表现“肉食者，其智若此”的，济世的重压压倒了轻灵的幽默，几乎认不出它是个笑话了。

　　公孙龙见赵文王，将以夸事眩之。因为王陈“大鹏九万里”、“钓连鳌”之说。文王曰：“南海之鳌，吾所未见也，徒以吾赵地所有之事报子。寡人之镇阳，有二小儿，曰东里，曰左伯，共戏于渤海之上。须臾，有所谓鹏者，群翔于水上，东里遽入海以捕之，一攫而得。渤海之深，才及东里之胫。顾何以贮也？于是挽左伯之巾以囊焉。左伯怒，相与斗之，久不已。东里之母，乃拽东里回。左伯举太行山掷之，误入东里之母，一目昧焉。母以爪剔出，向西北弹之，故太行中断；而所弹之石，今为恒山也。子亦见之乎？”公孙龙逡巡丧气，揖而退。曰：“嘻，先生持大说以夸眩人，宜其困也。”

　　艾子之邻，皆齐之鄙人也。闻一人相谓曰：“吾与齐之公卿，皆人而禀三才之灵者，何彼有智，而我无智？”一曰：“彼日食肉，所以有智；我平日食粗粝，故少智也。”其问者曰：“吾适有粜粟钱数千，姑与汝日食肉试之。”数日，复又闻彼二人相谓曰：“吾自食肉后，心识明达，触事有智，不徒有智，又能穷理。”其一曰：“吾观人脚面，前出甚便。若后出，岂不为继来者所践？”其一曰：“吾亦见人鼻窍，向下甚利。若向上，岂不为天雨注之乎？”二人相称其智。艾子叹曰：“肉食者，其智若此。”

　　齐王一日临朝，顾谓侍臣曰：“吾国介于数强国间，岁苦支备，今欲调丁壮，筑大城，自东海起连。即日，经太行，接轩辕，下武关，逶迤四千里，与诸国，使秦不得窥吾西，楚不得窃吾南，韩、魏不得持吾之左右，岂不大利邪？今，百姓筑城，虽有少劳，而异日不复有征戍侵虞之患，可以永逸矣。闻吾，孰不欣跃而来耶？”艾子对曰：“今旦大雪，臣趋朝，见侧有民，裸露僵踣，望天而歌。臣怪之，问其故，答曰：‘大雪应候，且喜明年人食贱麦，我即今年冻死矣。’正如今日筑城，百姓不知享永逸者在何人也。”

　　距离高考四十天不到，各地文科状元、理科状元、裸分状元、总分状元、县城状元、班级状元，也将呼之欲出，争奇斗艳。在此附送另一部笑话书，清代《谐铎》的《村姬毒舌》片段，作为彩蛋云尔：

　　（状元陈永斋试图用才华撩妹，）适女取凉水至，闻余语，大声谓媪曰：“是客，毋多谈！”媪笑曰：“可听则听，是诚在我，婢子何必琐琐。”陈乃夸状元以歆动之。媪俯思良久，曰：“状元是何物？”陈曰：“读书成进士，名魁金榜，入词垣，掌制诰，以文章华国，为天下第一人，是名状元。”媪曰：“不知第一人，几年一出？”曰：“三年。”女从旁微晒曰：“吾谓状元，是千古第一人，原来只三年一个！此等脚色，也向人喋喋不休，大是怪事！”媪叱曰：“小妖婢嚣薄嘴，动辄翘人短处。”女曰：“干侬甚事，痴儿自取病耳！”一笑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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